《乌泥湖年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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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泥湖年谱- 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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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清晨,林嘉禾在焦急与劳累中,终于昏迷在地。他倒在厕所里,头磕在小便池上,血流满面。

  这天清早,乌泥湖的人被急促的救护车声惊醒。于是,一阵风,便将林家发生的事吹到了乌泥湖的每一个人家。一连数日,林家都是乌泥湖饭桌上的话题。有人说,爸爸是右派,儿子会好到哪里去?亦有人说,不过读了个大学,怎么就不能同工人一起劳动呢?还有人说,真是的,社会主义国家,日子过得欣欣向荣,有什么好苦闷的?难道回到旧社会,就不苦闷了?更有人说,说我们这个大跃进时代是逆境,也真是太反动了。

  丁子恒被这个沉重的消息压迫得心中发痛。雯颖却为林问天流了泪,说:“我真是觉得问天那孩子天性纯正,心地善良,怎么就会落到这种境地呢?不知道他是不是安全。”

  星期六,大毛回家听到这事,一口气便跑到了林家。面对邢紫汀,大毛说:“林妈妈,我知道林大哥一定会平安回来的。我上个星期见到他,他还跟我说,读书不要读死书,要有创造性思维。他讲得太好了,我觉得他是天下最好的人。”

  邢紫汀忧伤地望着大毛,停了停,方说:“大毛,谢谢你。可是这些话你在外面一定不要跟别人说,否则会影响你的。万一被人听到了,连你一起批判就不得了了。”

  大毛听得发怔,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晚上吃饭时,大毛把他与邢紫汀的对话复述给丁子恒和雯颖听。丁子恒听得心里一阵紧,忙对大毛说:“林妈妈讲得非常有道理,你在外面千万不要议论这件事。”

  大毛却坚定地答说:“不管怎样,我都不相信林大哥是反动分子。如果有人问我,我一定要说,林大哥是好人,是我的恩人。”

  二毛亦说:“我也觉得林大哥很好。他救哥哥时特别勇敢,而且他平常跟我们讲话,也非常有道理。”

  连三毛都说:“是呀,我觉得林大哥是个好人哩,他还给我吃过糖,要我好好念书,将来去上他的那个大学。”

  雯颖说:“别人我不敢说,可问天我们实在比较熟悉,我总也想不通怎么轮上他当坏分子。子恒,你说是不是会弄错了?”

  丁子恒说:“世事难料。”沉默片刻,他又不禁脱口道:“世路无如人欲险,几人到此误平生。”这是朱熹的诗。丁子恒想,世事如此,真真切切呀。几个孩子都望着他,不知其意。

  雯颖忙说:“快别念那些古诗了,没见林工一首古诗遭大祸吗?”

  丁子恒吓了一跳,忙说:“你说得是。大毛二毛三毛,家里饭桌上谈的话,都不能到外面跟人家说。不要问为什么,长大你们就知道了。”

  八

  刚入十二月,乌泥湖遍传林问天被抓住的消息。据说他到了广州,想找人帮他偷越国境,叛国投敌,被当地公安逮捕。审问出他的来处,便通知这边派人前去押回。林家人冷淡着面孔进出,没有人敢上前问些什么。

  不久,就听说林问天被送去农场劳教。几乎与此同时,林嘉禾被开除公职,遣返回乡。大病未愈的林嘉禾离开医院回到乌泥湖,以养病为借口,在家里住了半个月,然后同邢紫汀办理了离婚手续,携一个行李卷,只身离家而去。身后三个女人痛苦的哭泣声,在他耳边萦绕了许久许久。

  这个家庭的解体,令乌泥湖许多人家在新年将临时,难有欢乐之感。纵是鞭炮响得惊天动地,却挡不住那个无处不在又无声无形的阴影。它悄然蔓延,一直伸向人心,令许多颗心倍感压抑。

  夜里,睁着眼睛望着昏黑中的天花板,丁子恒无端地想起一个词:断送。

  一个工程师的生命从此断送,一个青年人的前程从此断送。有什么天崩地裂的理由,非得要一个个的鲜活之人用前程和生命来饲养这种“断送”呢?这个断送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情景是何等可怖。面对着它,谁能不惊惧战栗?

  新年的钟声,便在丁子恒内心颤抖之时发出它清脆的音响,清脆如一声鸟啼。

  

  

  

  1962年(一)

  乍雨乍晴花自落,闲愁闲闷昼偏长,为谁消瘦损容光。

  ——北宋·欧阳修《浣溪沙》

  一

  刮了一夜的大风,清早起来,人们发现围绕着乌泥湖宿舍的竹篱笆被风吹垮了好几米。垮掉的缺口正对戊字楼。戊字楼和乙字楼形成的夹角处种着一片竹子,十来丛竹子在这块不大的三角形土地上长得郁郁葱葱。戊字楼上左舍的严唯正常说,古人云,宁可三日无肉,不可一日无竹。乌泥湖亏得这片小竹林,否则便少了许多雅致。严唯正是航测队工程师,喜欢古典文学,常常伫立窗前,对着这片竹林浅唱低吟。但是这场大风刮歪了好几丛竹子,紧挨篱笆墙的三株已被倒塌的篱笆压倒在地。

  篱笆外便是通向蒲家桑园的小路。几个蒲家桑园的学生站在缺口处,东张西望一番,似乎商量了几句。然后一哄而入,把倒在地上的竹篱笆踩得劈排啪啪响。他们从缺口长驱直入,走过竹林,经丁字楼和戊字楼之间的夹道,斜穿操场,再从己字楼和辛字楼间穿出,便踏上通往二七路的石子路。这样走,较之先前绕乌泥湖宿舍大门,减少了几乎两百米距离。此后,蒲家桑园的人但凡要上二七路,一律选择了这个缺口。

  蒲家桑园的男孩们显然比乌泥湖的男孩更带有一些野性。他们从宿舍内嬉戏着穿越而过时,难免没有打打闹闹的动作。有时两下里打起来,抓起石子便扔。石头的落点,十之八九在乌泥湖宿舍的玻璃窗上。夹角处的竹林,更成了顽童们的天然竞技场,折枝挥打、绕树奔跑、拉扯竹竿之类的事时有发生。住在戊字楼上右舍的洪佐沁太太董玉洁和左舍的严唯正太太蒋文清每天一到放学时间,便下楼来制止这种事件的发生。但顽童们有自己的一套记忆法则,今日制止今日诺诺地应承并表示永不再犯,明日却又将昨日誓言丢去爪哇国。竹林便在这无休止的打闹中日见颓败。

  严唯正天天说,这片竹林一荒,乌泥湖就俗了。他的老婆蒋文清也就天天去明主任家反映这里的情况。

  明主任倒是为倒塌的竹篱笆墙去了好多次房管科,房管科科长拍拍肚皮说,说:“这年头,这里面都是空的,谁还有精力顾得上那个?人都活不下去,还管树?”

  明主任说:“现在为什么就顾不上这个呢?就算是有自然灾害,工作还不是一样得做?三峡大坝都没全停,小小篱笆墙倒做不成了?”

  可惜无人理睬明主任的话。明主任无功而返,心里颇有忿意,觉得现在的人越来越不负责任。

  明主任的丈夫王达就此撰写一文登在《长江流域报》上,乌泥湖人读罢都说好了好了,总算有办法了。但是房管科的人还是过了好几天才姗姗而来。然而在他们来的前夜,倒在地上多日的竹篱笆竟不翼而飞。房管科的人便说,这回,你们就是登在《人民日报》上也不能怪我们了吧?

  乌泥湖的家属们为之愤怒地谈了几天,却也无奈。他们眼睁睁地看着篱笆墙的缺口日益扩大,且并未再见到有竹篱笆散倒在地。看来,夜里有人偷盗是不争的事实。这种行为更令乌泥湖人生气,大家都说,世界上竟然有这样的人,胆敢明目张胆地拆公家的竹篱笆偷盗回家,简直太可耻了。言词犀利,却毫无杀伤力。渐渐地,篱笆墙的破口一直延伸到了大门。过完春节,所有的人都看到这么一个结果:乌泥湖的院子已经名存实亡。

  夹角处的竹子也因竹篱笆墙的崩溃而越来越少。好立在窗前浅唱低吟的严唯正便叹道:风吹梅花谢,细雨醒绿苗。春来万物生,惟见青竹少。

  春天来临,万物又开始新一轮的复苏,乌泥湖宿舍东头的菜地同青草一起泛出绿色。突然有一天,蒲家桑园大队的人领着公社的人一起来到乌泥湖家属委员会。

  他们严正指出这块菜地本是蒲家桑园的地,应该交还给蒲家桑园大队。明主任有些发懵,不知对方所云。反复解释方才明白,没有了篱笆墙的乌泥湖宿舍应该把家属们自己开辟出来的这块菜园交给蒲家桑园大队。

  明主任当天便去到总院,总院办公室的人说,不就是一块地嘛,有什么大不了的,他们要就给他们好了。咱们院的人又不是菜农,要地也没用。何况现在私人种菜也不符合国家规定,交给他们就是交给人民公社,是支援农业,照说还是好事。

  明主任想了想,觉得有道理,回来便召开家属会议,在会上把这番话重复了一遍。许多人都就此表态。雯颖说:“支援农业也是应该的。本来我也是因为从来没种过地,种起来觉得很好玩,当然也觉得可以节省一点菜钱。现在要交给蒲家桑园大队,我一点意见也没有。”

  丙字楼下左舍李昆吾太太陈霞之亦说:“地嘛,也不值什么,人家要收就收吧,我们种不种都无所谓。”

  但许素珍却提出强烈的反对意见。她说:“做什么要给他们?我们做什么就种不得?哪里写明了地是他们的?我家里吃菜还指望这块地呢!”她说话时,火气冲天,唾沫喷得到处是。

  张雅娟便笑,说:“许素珍现在文化提高了,一说话就到处打标点。”

  一句话让大家乐不可支。雯颖亦笑起来,心想这个比方倒是俏皮。张雅娟因为又有孕在身,自我感觉定是儿子,便日见快乐。

  许素珍没听懂,连声问:“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董玉洁说:“说你是个知识分子了。”

  许素珍笑道:“我知识分子?我‘知屎分子’还差不多,我浇菜地全部用的是‘屎’,没见我那块地长得好?”

  笑声便又响起。连明主任也笑了起来,笑完说:“这个许素珍!”又说:“好像好久都没这么笑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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