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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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6- 第6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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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仿佛回到了当年怀我的时候——怀你的时候反应都没有这么强烈,她说。 
  7 群蚊乱舞。父亲就躲在蚊帐里拉京胡。他盘腿坐在蚊帐中间,把京胡搁在膝盖上,吱吱嘎嘎地锯木头。我们其他家庭成员,搬了各种凳子,长凳、竹椅,手拿芭蕉扇,去河码头那边纳凉。说是纳凉,其真实目的,是要躲开父亲的琴声。夜风清凉,只是蚊虫扰人。芭蕉扇不是用来扇风,而是啪啪地驱赶蚊子。蚊子和天上的星星一齐乱舞,父亲的琴声远远地传来,仿佛一个屈死的鬼魂在咿咿呀呀地申诉。 
  8 母亲回到房间,发现蚊帐上栖满了蚊子,黑乎乎的一片。她在脸盆里涂上肥皂,对着蚊群一阵乱舞。才舞几下,脸盆里就有了几百只蚊子。“能炒一碗了!”母亲说。 
  9 天生和我同年,又是同一天生的。因此每年生日,他的母亲就会煮若干个鸡蛋,每个蛋上点上红点,送来我家。鸡蛋的数目,逐年增加。去年十一个,今年十二个。到我六十岁时,她就会送来六十个鸡蛋——我想。而我的母亲,则下两锅面条,手擀面,雪菜肉丝浇头,雪菜真鲜,零星的几根肉丝,一锅留在家里,一锅端到天生家。“要是一男一女,我们就结个亲家!”有一次我听天生的母亲这么说。她说这话的时候,脚下一滑,鸡蛋滚了一地。 
  10 你能分辨鸡蛋的生熟么?有个方法:将鸡蛋放在桌上旋转,转速快的是熟的,转速慢的则是生的。 
  11 经过一个月的苦练,父亲的琴声不仅有了调调和板眼,而且,他能凭着记忆,把整本《红灯记》一曲不落地拉下来了。天英亮开嗓子,我父亲京胡伴奏,一个黄昏,《红灯记》就由他们两个演完了。不管是李铁梅,还是李玉和,甚至李奶奶和鸠山,所有的角,都由天英一人扮演。她什么都唱,唱得一样好听。蚊虫乱舞,父亲可以盘腿坐在蚊帐里拉琴,那么天英呢,她总不见得和我父亲一起躲到蚊帐里唱吧?她站在帐子外头,穿着裙子,她的裙子里面,钻进去无数蚊子。她的两腿,就像两根柱子;她的裙子,就像一道幕布。蚊子们就在这样的舞台上嗡嗡嗡表演。天英吃不消了,她说,我痒得受不了啦!她撩开裙子,露出白生生的双腿,她喊道,我的腿变成赤豆粽子啦!我的母亲,就取来一瓶驱蚊油,抹到天英的腿上,从脚板、脚踝,一直抹到她的屁股。母亲感叹道,这丫头,皮肤真细呀,油光水滑! 
  12 后来有人建议,干脆到河码头上唱。我的父亲,和天英,一个拉,一个唱,不光是《红灯记》,连《沙家浜》和《智取威虎山》都唱下来了。河边凉风习习,只是有蚊子困扰。我父亲坐着拉,由我母亲负责用芭蕉扇为他驱蚊。她的扇子,放在父亲的两腿之间,啪哒啪哒,摇来摇去。而为天英驱蚊的任务,则由我们一批志愿者合作完成。大家轮番上阵,用各自的芭蕉扇为天英驱蚊。天生很快被淘汰,原因是他的芭蕉扇太破,天英认为,用这样的破扇啪哒啪哒打她的腿,她痒痒得受不了,比蚊叮更痒。我的扇子成色较新,边沿用布条儿裹了一圈,打到肉上,一点都不刺痛。母亲的针线活,那是没得说。家里所有的芭蕉扇,都裹上了这样的布条边,花色各不相同,一眼便能辨认。我替天英摇扇驱蚊的时候,曾试图像母亲一样,将扇子塞进天英的两腿间。这个办法委实不错,扇子进入两腿之间,就像火车上了轨道,即使再困再倦,扇子也不会脱轨。只需摇来晃去,总能啪哒啪哒打在腿上,蚊子闻声,不敢前来。即使敢来,也被拍走。但天英的裙裾有点长,扇子刚伸进去,就被裙摆缠住。天英一甩腿,我就把扇子抽了出来。 
  13 天英真是一个天生唱戏的料子。她的嗓音又响又甜,音准节奏,都没有问题。记性又好,三本样板戏,从头唱到尾,基本没有唱错的。只要我父亲的京胡不拉错,她就不会唱错。后来父亲对她说,天英,你别管我拉得对不对,你只管唱,我是伴奏,我跟你。这样一约定,天英就再不会唱错。我父亲拉错了,就稍停一下,晃一晃头,再跟上去。天英唱得这么好,大家就建议,她应该去考京剧团,当一名正式的演员,为人民立功劳。大家说干就干,凑齐了盘缠,雇了乌篷船,送天英去县城。天英出发的那天早上,有多少人在河码头上为她送行啊!天英跌进乌篷船的时候,有人带头喊起了口号,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大家就跟着喊: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领喊的人受到鼓励,更来了劲,边喊边举起了拳头: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大家也都举起拳头跟着喊: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天英在乌篷船里探出头来,跟着喊口号。不过她的声音,带了些许哭腔。 
  14 天英背着黄军包和军用水壶回来了。包里的馒头吃光了,壶里的水喝完了,但她没有考取京剧团。是唱得不好么?人们议论纷纷。还有比天英唱得更好的么?人们不服。天英带着哭腔说:“他们没说我唱得不好,他们都说我唱得好,但他们说我的脸长得不好。”天英的母亲听了,拿头撞墙,哭道:妈对不起你!妈对不起你!都是你爸当初喝了酒,没把你生好!这个杀千刀啊! 
  15 我父亲在家唉声叹气,说天英唱得这么好,脸却不争气,真是可惜了!可惜这丫头了! 
  16天英的父亲年轻轻的就中了风,一直瘫在床上,屎尿都不能自理。为庆祝党的“十大”胜利召开,八月的小镇广场上,举行了文艺演出。天英在广场的主席台上表演京剧清唱《都有一颗红亮的心》,天英的父亲让人用一只竹椅,把他抬到了广场上。为了防止他倒下来,他们用绳子把他绑在竹椅上。天英在主席台上唱,她父亲被绑在竹椅上听。他听得眼泪刷刷地淌下来,和他的尿一齐淌下来,湿了一地。 
  17 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虽说是,虽说是亲眷又不相认,可他比亲眷还要亲。爹爹和奶奶齐声唤亲人,这里的奥妙我也能猜出几分:他们和爹爹都一样,都有一颗红亮的心! 
  18 每年,天英去县城考剧团,都是蓖麻开始结籽的时候。不再有人向她提供盘缠,也不再有大人到河码头来为她送行。只有我们这批半大不小的孩子,看着她,挎着黄军包,背着军用水壶,扭着大屁股,一跤跌进乌篷船。船未走远,就能听到她哇哇呕吐的声音。“天英,考不上京剧团,锡剧团、越剧团,哪怕评弹团也行啊!”有一天天英的母亲站在岸上,对着浩淼湖水颤颤地喊。 
  19 天英每次回来,都指指自己的脸,然后摇摇头。她什么话都不说。而我们,则准备收获蓖麻子了。 
  20 这块离我家不远的蓖麻地,似乎是我生下来的时候就有了。不过听我父亲讲,它从前可不是这么大的一片。哪有这么大呀!父亲说,只有两三株。后来,蓖麻就长成了林子,这片蓖麻林,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大成了今天这个样子。我知道,那是因为没人去收获蓖麻的种子,它们年年结籽,最后种子从“绒球”一样的外壳里跳出来,落到地上,钻进土里。一颗种子,来年就变成了又一株蓖麻树。 
  21 突然有一天,粮管所贴出告示,要收购蓖麻子。我们就钻进蓖麻林,将“绒球”胡乱地摘下来,摘了一麻袋。“绒球”刺人,刺痛了我们的手,刺出了血。我们把“绒球”放在太阳底下曝晒。它越来越干,越来越干,最后发出啪啪的爆裂声。一颗颗甲虫一样的种子,就跳出来了。它们是那么精致可爱,比甲虫还要光亮,上面的花纹漂亮得就像是人工绘制。抓一把这样的种子在手上,它的圆润柔滑,在掌心里,会惹得人心里发痒。摊开手掌看它们,它们仿佛在一动一动,像真正的甲虫似的,在掌心里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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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2 把一颗蓖麻子,捏在食指和拇指问,用力一捏,它就碎了。种子里的肉,洁白得就像糯米饭,或者是结冻的猪油。轻轻地捻一捻,两根手指上全是油——在太阳底下闪闪发亮。 
  23 蓖麻林位于我家和天生家之间。父亲预料,不出五年,这片蓖麻林,就会将我们两家连起来。也就是说,蓖麻林在我们两家之间不断扩张,它将在五年之内,把我家和天生家两家之间的空地填满。是天生最先看到粮管所的告示,他兴奋地找到我,说,我们干吧!我们第一次就收获了一麻袋“绒球”,把它们铺在太阳底下晒,晒得甲虫般的种子噼啪噼啪地往外跳。光是种子,就装了两大碗。我和天生两个,一人捧着一只大碗——一只缺口的,我捧;一只完好的,他捧着。两只碗都是我们家的,青花瓷。“小心打碎了!”我叮嘱天生。第一次就获得了成功,两碗蓖麻子,在粮管所卖了七毛五分钱。天生拿了钱,我捧着两只空碗,我们跳跃着往家里跑。跑到我家,放下碗,开始做除法。七十五除二,打了好几遍草稿,都没除尽。最后,他主动提出他拿三毛七分,我得了三毛八分。天生同学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精神,真是感人至深。我当即表示,如果下次卖蓖麻子所得还是除不尽的话,我就少拿半分。 
  24 一个夏季,能收获多次蓖麻子。很快蓖麻林里就出现了刺毛虫。这是一种色彩斑斓,但看一眼就会头皮发麻的毛毛虫。它们附着于蓖麻叶的背面,轻易不被发现。它们满身毒刺,放射出邪恶的光芒。人的皮肤一旦触及它,立即会疼痛难熬,红肿不堪。有时候,即使身体不碰上它,它那肉眼无法看见的毒刺,也会随风飘来,落到我们裸露的皮肤上,令其红肿、疼痛。我们仿佛身中数弹,夜里发起了高烧,说着胡话。我们避之惟恐不及。但是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受到蓖麻子的诱惑,冒着枪林弹雨,深入蓖麻林。我们在炎热的夏季,穿上厚厚的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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