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日留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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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日留痕-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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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部分 
  第一章(1) 
  清 明  
  母亲流泪别离的那个清晨,父亲正在城西一个公园里打拳。    
  不知有多少年了,父亲每天打拳的时辰雷打不动,这位看似军人气度的高个儿老头必定在那个时辰矗立在公园小松林。旁人的干扰从不妨碍老人从容打他的拳,尽管头发花白,可他底气足,身不虚,腿不软,目光是悍然的亮,精气神远比同是70多岁的老人显得有劲道。所以,无论是春夏秋冬,在公园常常遛早的人们,就是不闻报时声,也能断出时间的。    
  谁也不会注意,清明那天老人提前消失了几分钟。    
  对于一个对清明那天发生什么惊变一无所知的外人来说,这一场面也许再也平凡不过,无疑不会引起他的记忆,但是对于我,在过去了许多年之后,每当回想起这一场面,我都忍不住发出痛楚的颤抖。      
  弥留之际的母亲睁开了双眼。她的脸色澄澈,眉目慈祥,那是等待的表情,等待了太久的力气积蓄,把她疼爱的子女的脸庞,一个人一个人地划过,验证似的点头阖了一下眼皮,再次努力睁开,把双眸投向虚空,一滴泪珠便滚落下来。二哥突然想起了父亲,他的话提醒大家,一屋子人慌里慌张光顾上悲伤,刚才竟没察觉缺少一家之主。是的,全家大小,上班的上班,读书的读书,四面八方陆续进门,惟独离休赋闲的父亲没来,我惶惶地喊着,妈妈你等着,我去找!……我手忙脚乱冲到门口,回头再看一眼,母亲无力地摇头,似乎是不要叫父亲的意思,目光无怨也无哀,心满意足地长吁了一口气,阖上了双眼。    
  快找父亲来吧!    
  我和父亲的司机小申七扭八拐地找到他,公园小松林一侧的大八角凉亭里,水珠从凉亭房檐滴落,形成了雨帘,他正独自练八卦掌。只见他凝神聚气,含胸拔背,正练到了让内气推动,亦刚亦柔的状态。我冲着他大呼小叫地喊:“爸爸,快去医院!……我妈妈她……”我说不下去了,哽咽地站在雨中。父亲此时并没骤停,一门心思走圈儿,是圆中求直地走,踏八个方位走转,从外围走至中心,方才停顿。看着手表,口中吐出一个“走!”字,随着我们快步奔向汽车。    
  去医院的路上,父亲绷着脸一句话也不问,也不看我的泪眼。    
  总算跌跌撞撞地到了医院,电梯人多得挤不上去,步行上三楼,拐到走廊,母亲的病房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我顿时全懵了,此时顾不上搀父亲,把他甩到了身后,一阵风似的冲进了病房。参加抢救的医务人员动作熟练,将七七八八的各种仪器关闭,撤离,好似一个惯常仪式结束了。病房里仅剩下了悲痛欲绝的我们。    
  父亲看到的妻子,已是隔世相望。    
  我们亲吻母亲,拥抱她,那是刻骨的悲伤。父亲与我们的悲伤不同,父亲站立在那,垂首低眉,和我们保持距离,身体和身体的空间距离,这个距离构成了间隙,使得他像个陌生人。他拒绝别人搀扶,眼睛和眼睛也不交流。生怕老人体力不支,姐姐拉过一把椅子,放在他面前,父亲猛将椅子甩开,很生气的样子,仿佛所有的错事都是我们,椅子腿划在地板上,发出了刺刺喇尖历的声音。父亲永远不会和我们相拥而泣。就像他从来不与我们共同度过一次清明节祭奠爷爷和大哥。这些在我家是习以为常的。绝望的心灵和肉体,总渴望一个有力肩膀或温暖的支点,这个支点应当是父亲、是男人。而在我家,这支点是母亲。所以我固执地认为,好莱坞爱情、婚姻题材影片里,作为一家之主对老婆孩子拥抱,抚爱等传递温情的影像,都夸张着人性中虚幻而不真实的伪幸福。    
  等我们昏昏地离开医院,父亲早就先行一步返家了。先前母亲拼命维系着家,也维系了子女与父亲的亲情链条,顷刻间链条断裂,生生地显出冰冷的本质。  
  父亲怕是怨艾着,他错过了与我母亲最后的诀别,可他怨谁,只能怨自己。昨天夜晚他怎么不来陪陪老伴儿?    
  每个家庭和婚姻,都有自己的格局和模式。严父慈母是一种格局,悍妇懦夫是一种格局,相敬如宾更是传统经典的格局。这些格局和模式决定了你与生俱来的位置,行为方式和命运的端倪。而我家,这些格局都对不上号。我的父母关系,既不经典,也不游离世俗,名义上是高干家庭,感情是粗粝的,有时甚至比贫民不如。比如说,那些贫贱夫妻,老伴儿生命垂危之际,做丈夫的时常守候在床前,端茶倒水啦,细致呵护啦,我父亲从来不做的。他有一堆儿女媳妇和保姆听老爷子指挥,不做归不做,每次他到病床前,总是对做事的人横挑鼻子竖挑眼儿。他对病人则是口头上嘘寒问暖地问候,连保姆都说爷爷是嘴巴上呱唧呱唧数第一。母亲这次住院抢救,主治医生常常请他到贵宾休息室,诚恐诚惶地报告针对病人状况,近期治疗方案ABC,固然有向家属例行交代的意思,更是对父亲身份的尊重。父亲听着,他高大、气宇轩昂的架势总能给人以心理压力,眉头拧劲似听非听,医生很懂得察言观色,措辞谨慎,完成了这一仪式。然后,父亲道一声你们辛苦了,便匆匆就走,好像国家大事等着他似的。病友和护士都赔着笑,说首长又来做指示了。而这时母亲什么也不说,只是浅浅笑着,母亲从不会要求别人为她做什么,何况丈夫。战争年代她身体那么结实,与男人们并肩作战,好像是铁打的。直到“文革”下农村搞坏了身体,母亲总是生病、手术,报病危多次。从中年到老年,我从没见父亲为母亲陪过一次夜,削过一只苹果,喂过一口汤。至于端屎端尿擦身洗澡,剪指甲,梳头,更是天方夜谭。      
  或许家庭的格局都是宿命的。我曾以为世上家庭都是如此,夫妻都是如此。同样,从小到大,我在父亲面前从没倾诉心扉地哭过,可我曾在陌生人面前不顾廉耻地放声大哭。      
  似乎也是宿命的,母亲竟在清明离去。清明节细雨中,人们成群结队去参加一年一度的祭祀仪式,而母亲是孤独结束一个仪式。再一想,难道是宿命的神秘,让我家族几个亲人在清明前后死亡,母亲赶去会他们了。    
  平素离医院不远的家,今夜仿佛万里之遥,我们把母亲一个人孤零零丢在又湿又冷的外头了……        
  第一部分 
  第一章(2) 
  金婚纪念  
  深夜我们兄弟姐妹相对而坐,不吃,不喝也不睡,远处仿佛有一只鸟在天涯叫着,凄清的一两声。  
  母亲走了,满满当当的家一下空了。    
  我恍惚地发现,亲人共同处在一个屋檐下,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风雷激荡的文化革命,社会的大崩溃,学校停课,所有的权威都被肆意践踏,我们和千千万万的人共命运,历史灾难带给了我少年心灵渴望自由飞翔的机会。父母被关押在不知何处,父亲不再管束我们。我曾那么渴望逃避家庭。姐姐哥哥奔向广阔天地,那时的我不够下乡年龄,按政策可留城,而我不知好歹地哭泣,一门心思要奔赴理想。所谓理想其实充满了不可理喻的虚荣欲望,梦想着到北大荒的愿望折磨得我几乎发疯,悲哀与残酷的现实,更多地被时代的赞歌所掩盖。年轻的心,说走就走,离开家时,不再回头,几乎无视妈妈的眼泪。记得自己曾被《牛虻》和很多文学形象所激动,一次次把主人公换成自己,希望我是那个孤苦无依的孤儿,在世界各处流浪,遭遇种种奇迹。处在一个四分五裂的家庭,甚至一度带给了我悲怆而诗意的豪情。我写下了大量肤浅浪漫,充满做作可笑的激情诗。      
  没有家的人生突兀地开始了,而我没意识到它的全部。毕竟,有母亲的牵挂和爱。我那时不懂,我太任性,不懂得生你养你的母亲究竟意味着什么。在后来的岁月,我漂泊于北方,独自咀嚼无家无根的孤苦滋味。兄弟姐妹聚少分多,再把这个家拢起来像个家样儿,母亲几乎用了她后半生所有的精力和心血,过程是漫长的付出,是可怜卑微的。此刻,再看清明的家,清寂,湿冷是侵蚀的、弥漫的,无处躲藏。    
  父亲在卧室里,从医院回来就没露面。父亲对子女的态度,是那种似亲却疏,欲近还远的隔膜感。    
  没有动静,静得有些令人不安。父亲一惯重养生,血压心脏都健康,估计不会出什么意外。姐姐还是不放心,到厨房准备了一些酒和花生米、豆腐干,大漆托盘摆好杯碟碗筷,悄悄拧开父亲的房门,送进去,问道:“爸,您饿了吧,吃点东西,早些睡吧。”耷拉着脑袋的父亲,端坐在灯下,摆摆手,姐姐把食盘放在桌子上,退了出来。她努努嘴,让我们都松了一口气。片刻,传来了阵阵酒香,还有筷子碰及瓷器的细碎声响。忽然,里面传来了嘤嘤的抽泣声,时断时续,继而越来越响,我们赶快涌进去,围住他。父亲浑身颤抖,像个无助的孩子,他握着那酒杯,自哀自怜地哭,裂开嘴边说边哭道:“你妈,从来不让我喝凉酒哇……”一句话,让我们泪如泉涌。我哇的一声哭出来:“妈!”——宛如刀搅,劈开了压抑冷寂的气氛,向黑暗的夜空释放。是的,酒是凉的,屋子是凉的,心情更凄凉。从来,都是母亲伺候父亲就餐,他吃什么,用什么酒杯,晚餐饮酒必温热,用开水烫热至什么温度,都是经过母亲的双手啊。    
  母亲像个忠实的卫星围绕父亲转啊转啊,转了60多年。母亲走了,天就塌了。  
  母亲在临终前不久刚过了他俩金婚纪念。    
  那天,许多接二连三的事都让人感到诧异。比如,父亲亲自打电话通知子女,晚餐必回父母家,有重要事儿!过了半天,他不厌其烦的轮番打电话挨个通知,还加了一句强调性的话:“一个不能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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