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蜘蛛的人 (一份关于文革的个人记忆)作者:杨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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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蜘蛛的人 (一份关于文革的个人记忆)作者:杨瑞-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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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路上,或是在百货店,在幼儿园……他走到哪里都招人喜欢。  
  父母的同事,也是我们的邻居,只要一来我家,准逗小炼唱歌,让他背唐诗,或跳一段舞,小炼求之不得,总是欣然从命。我不得不承认他的表演确实出色。这种场合,对他的赞扬声不绝于耳。他是舞台上的小明星,唱主角,我则被冷落在一旁。为此我心里老大不快。  
  这简直太不公平!我唱歌跳舞绝不比他差,诗词知道得也比他多,还能背诵好多篇古文。怎么没人请我表演呢?也许他们认为女孩子不会背诗,就知道玩洋娃娃,过家家,但父亲呢?他应该了解我呀。我才不是那样的女孩儿。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亲自教我诗词,母亲也教了我很多歌曲,为什么他俩不提议让我也来上一段?连他们似乎也忘了我的存在。当那些讨厌的客人一个劲儿为小炼鼓掌叫好的时候,他们忍不住含着笑为小炼得意。过去让他们得意的可一直是我!  
  当然,我在那个年纪不可能了解中国社会一向重男轻女;我更想不到这些客人,虽然他们嘴上大谈共产主义,骨子里却还守着老规矩。恭维人家的儿子,这样才是识相的客人。而恭维人家的女儿有时会适得其反,小心眼的主人会误认为这是客入有意挖苦。女儿大了总要嫁人,赞美她等于说主人在做无益的投资。世故的客人都避免这种尴尬。  
  如果当时有人对我讲明,即使我不能全懂,多少会知道小炼的受宠与传统文化有关。但我满耳听到的却是新社会妇女解放啦,男女平等啦,妇女能顶半边天之类。所以我认定别人赞扬小炼而冷落我,必是我有错,要不就是小炼的错。可不是?千错万错都是他的错,我能有什么错?  
  从此,我们姐弟之间的持久战拉开了序幕,从顶嘴发展到了拳脚相加。在我看来,小炼既虚荣又狂妄,根本不把我这个当姐姐的放在眼里。我总想教训他,让他懂点规矩,可是父母偏偏并不想树立我的威信。  
  父亲有个理论:两个孩子打架,姐姐比弟弟大5岁,不消说,错一定在大孩子身上。她应该哄着小弟弟,照顾小弟弟,得理让三分。小炼很快就发现了这一秘诀,并把它发挥得淋漓尽致。  
  有父母作后盾,小炼有事没事向我挑衅,扯头发,从背后撞我,翻我的东西,恶言恶语,这些都是他的看家本领。我奋起反抗,他又踢又打地还击。然而只要听到父母中任何一个的脚步声,他的眼泪说来就来,真是天生当演员的料。(197年北京头牌剧院〃人艺〃只面试了一回,就决定要他,可惜父亲极力反对。父亲哪儿知道小炼演戏的天赋!)就凭这,他使父母深信:他是一只可怜的羔羊,就快被我这头凶恶的老虎撕成碎片吞进肚里。(无巧不成书,我属虎,他属羊。)  
  只有我清楚他的花招,但我懒得向父母解释,说了也白说。反正他们有成见在先,惩罚就惩罚好了。我不会向他们求饶!我变得越来越固执,破罐子破摔,我就是要招他们讨厌!不再想做日内瓦湖畔的乖女孩儿,我甚至恨自己是女孩儿。从此我喜欢跟男孩们一起爬房。上树、弹球、打弹弓这类游戏。我玩得比大多数男孩都野,跑得比大多数男孩都快,可惜我仍然不是个男孩子。  
  记得有一回我和一帮男孩在大院里捉迷藏,轮到我捉人,找呀找,找了好久怎么一个人影也不见?最后我才醒悟过来:他们全躲在男厕所里。〃好啊!这帮臭不要脸的!这么狡猾!欺负我不敢进男厕所?非教训你们一下不成!〃我回家找出一把锁,把男厕所从外面锁了个严实。真痛快!出完这口恶气,我潇洒地回家吃饭。也不知后来他们怎么逃出那个臭烘烘的鬼地方。我不问,他们也不提,这毕竟是他们没面子。但我真正的敌人还不是他们,而是小炼。日复一日,我肚子里窝着一把无名火,小炼成了我的眼中钉、肉中刺,我饶不了他!  
  星期六又到了,小炼从幼儿园回来,一家人坐下吃饭。一见到小炼,二姨做的菜再香,到了我嘴里也味同嚼蜡。瞧他那德行!他又在臭显摆谱了,故意在饭桌上对别人有说有笑,眼睛也不朝我翻一下。我默默吃着碗里的东西,让他们把我晾在一边。突然,我站起身来大声宣布:〃小炼一定活不过5岁!〃  
  这一来,语惊四座,片刻的死寂。随后一声霹雳,母亲跳起来,喝住我:  
  〃你说什么?你敢咒你弟弟?想让他死?你这么黑心!你这个恶毒的孩子!……〃  
  她气得声音发抖,脸扭作一团。过去有种迷信,说不吉利的话会应验,原来母亲身为党员,口口声声信仰唯物主义,到头来也还免不了迷信。轮到父亲,他用拳头砸着桌于,碗碟乱颤。他一把拽住我的胳膊,把我拖离饭桌。拉到另一间房间,他用力把我的手掰开,在我的掌心狠狠地打了一巴掌。  
  这一巴掌把我吓坏了。虽然不疼,但疼不疼不重要,重要的是父亲第一次扬起手打我!过去我是父母的掌上明珠,父亲连一个小手指头也不曾碰过我。从这个意义上讲,这一巴掌是我生活的转折点,是我不幸的发端。无论如何,这是我自讨的。  
  从那以后,父母打我一发不可收拾。有时打我是因为我不听话做了坏事,有时只是他们臆断我心怀恶意,在动歪脑筋。  
  我永远不会忘记他们是怎样冤枉我的。一天晚上,父母在外边开会,深夜始归,这段时间我躲在他们的房里看书,看着看着睡着了。大概一阵风把门吹得锁上了,父母到家时,径直走向卧室,但发现门是锁着的。  
  他们一定是敲了半天门才把我叫醒,我打开门,还没来得及张嘴说话,父亲就一把抓住我的手,边打我手心边呵斥:〃你现在怎么越变越不像话?竟敢把我和你妈关在门外?我告诉你这是我的家!下次你要再干这事,我非狠狠揍你不可。你给我好好听着!〃  
  我当然知道这个家是他的,是妈妈的,是小炼的。这个家就是不是我的!想想自己还是太小,没法养活自己,只好依赖父母,吃他们的饭,穿他们的衣,受他们的气,简直窝囊死了!  
  平心而论,我对父亲并不太怨恨。他每次打了我的手心,便会到我房间来和我讲理,为我提供一个辩白的机会。如果我讲得在理,证明我是被冤枉的,父亲会向我道歉并说他态度不好,太急躁了,下次一定注意。只有这一刻,我的眼泪才会扑簌簌地落下来。这些眼泪都是滚烫的,因为我忍了很久很久。我下定决心不在我的敌人面前掉一滴泪。  
  如果我不能使父亲相信我的蒙冤,他便开始教育我,让我知道做错了什么什么事。讲完之后,他多半会加一句自责的话,说他自己不够耐心,打人总是不对的,他只是气不过;其实他和母亲都很喜欢我云云。  
  每次我听他这么说,总有一阵感动。但我已不再相信他和母亲都喜欢我这句表白。母亲,我早就对她彻底失望了,我发现她绝少有自己的主张。虽然她的学历比父亲高,她只是一味崇拜父亲,把父亲的每句话当作金科玉律。父亲若说我是个坏孩子,她便说我简直不可救药。父亲打我,她说应该,我是自讨苦吃。父亲对我抱有什么成见,她便对我抱有什么成见,休想指望她来帮我说服父亲。在我们家,什么都是父亲说了算,母亲惟有言听计从。  
  回首往事,我感到我那时亦如一头纸老虎,外强中于。表面上看,我锋芒毕露,人人都说我是个假小子,疯玩野跑,没心没肺。又有谁看到我的内心?我的内心深处充满困惑和悲哀,无所适从。  
  夜深人静时,我会拥着被子掩面而泣,把自己想作是可怜的灰姑娘。早些年,我是个小公主,父亲母亲全都那么爱我;现在我是在后母的淫威下,灰头土脸,辛苦劳作,而我那丑陋的姐妹们却满身绫罗绸缎,在皇宫翩然起舞……我遭受这样的苦难是因为我的亲生父母已不在人世,他们在九泉之下,爱莫能助,他们也在为我流泪……  
  我在脑海里一次次排练着这一个悲惨的故事,既苦涩又带点儿甘甜。八九岁的年龄就怀疑自己是件很糟心的事。谁知道大人们会不会不幸而言中,我真是那样一个坏心眼的女孩?为什么我会这般痛恨小炼,以致把整个世界分为两大阵营:那些喜欢他的人与我不共戴天,那些不喜欢他的人才有可能成为我的盟友?此外我还有其它烦心事:是不是我的确没有小炼聪明?所以在校成绩平平,三四年级的语文课本一点儿也提不起我的兴趣,我写的汉字丢三落四,这儿一竖竖少了,别字连篇。父亲笑我是〃花盆脑袋〃,盖因花盆的底部有个洞,盛不住东西。  
  我的书法更是一塌糊涂。想想也奇怪,两年来,不论我怎么刻苦练习,就是没得过一个四分,最好的分数是三加,幸好老先生手下留情,最差是三减,让我勉强及格。我于是得出结论:我就这点天赋,再练也白搭。  
  如果说我写不好汉字还可以自嘲一番,那么数学上的窘境使我只想躲起来大哭一场。那时我们在学加减乘除四则运算,同学们驾轻就熟,老师一出题,大家都举手,抢着在黑板上写出答案。而我却丈二和尚,一脸茫然。  
  一堂课接一堂课,情形始终不见好转。时至今日我还清楚记得在课堂上的感觉:又恐慌,又羞愧。缩在同学背后,避免与老师的目光接触。哪怕闪过一下老师会叫我回答问题的念头,我都会紧张得心狂跳,脸通红,50分钟的课在我看来简直像100年那么长。  
  二姨是唯一向着我的人,她从不说我坏,也不说我笨,可我那时确实有点失去理智了,不但不思感激,还专跟二姨过不去。其实我是在跟自己过不去,想方设法让二姨相信我就是大家想的那样一个坏女孩。我一天到晚对二姨粗声粗气;把刚穿上的干净衣服弄得一塌糊涂;她给我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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