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重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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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行重行行-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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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允用微微颤抖的手点亮了蜡烛,打开了奏折。 

        一面看,一面禁不住冷汗淋淋。 

        犀利太过了! 

        虽然是字字恳切,句句在理,但是疑忌正重的今上,又怎么能听得进去?非勃然大怒不可。 

        该怎么办,怎么办? 

        张仲允沉吟片刻,突然一个大胆的念头闪过脑海。 

        他快速撕下一片衣襟,将右手的伤口严严包裹。然后磨好墨,拿来一个空白的折子,低头慎重地写了起来。 

        他用的是罗湘绮的字体。把玩过、临摹过、研习过,他的字体他早就烂熟于心。 

        开篇先是称赞今上圣明睿哲,堪比汉武刘秀中兴之主。后又分析关内关外局势。最后委婉地提醒国家正当用人之际,斩杀大将恐寒了天下人之心。 

        危言直谏被改做了委婉的劝谕。 

        奏折写完,张仲允已经汗湿重衣。 

        张仲允知道,这番改动,很容易会被罗湘绮发现,引起他的不快。但是目下没有别的法子好想,宁愿冒着被他轻视的危险。 

        虽然私改奏章,如若被皇上发现,难免也要问一个欺君之罪,但是他宁愿陪着他上刀山,下火海。 

        张仲允写好之后,再三审视,觉得没有错漏之处,才慎重地把奏章放在书案上。然后把罗湘绮原来的奏章,悄悄藏到书架上的书简之中。 

        已经是四更天了。从钟鼓楼远远传来的钟声,预示着黎明的到来。张仲允轻轻走到床榻前,以手慢慢抚摩罗湘绮的脊背,等着他从酣梦中醒来。 

        罗湘绮感觉到背上的温暖,慢慢睁开了眼睛。先是眼中一片迷茫,后来渐渐映出了被烛光晕染上了一层淡金色的、张仲允的影子。 

        罗湘绮露出了孩子似的、纯真而信赖的笑容。突然面上又是一红,把头扭过了一边。 

        “允文能否先、先回避一下,我,我要更衣。”罗湘绮低低地说,态度全然没有了昨日的坦然。 

        张仲允却不理他,不管罗湘绮的推拒,像对待一个婴孩似的,万般珍惜地把他扶起,然后亲手为他穿上干净的衣衫,为他梳起发髻,又端来热水青盐,服侍他漱口洗面。 


        罗湘绮微微垂首,脸上薄薄的红晕一直未曾消散。 

        老仆罗良端来早饭,但没有人吃得下去。 

        两人坐在桌边,默默无言。 

        天已经隐隐泛青,再不出发就要迟了。 

        张仲允亲手为罗湘绮戴好乌纱,整理好袍服。然后,紧紧地握住了罗湘绮的双手,凝重地说到:“阿锦…”,一开口声音是酸涩的沙哑。“我不会阻挡你做你想做的任何事。但是,今天我只求你一件事…” 
      。 

        罗湘绮望着张仲允布满红丝的眼睛,心中悲苦,说不出话来,点点头。 

        “今天朝会面圣,递上折子之后,无论圣上怎么责难,千万不要开口申辩,一句话都不要说!” 

        “…”,罗湘绮轻轻皱着眉头。 

        “阿锦,求你了!”张仲允满眼热切,摇晃着罗湘绮的手。 

        “好,我答应你!” 

        张仲允直从眼睛一直凝望到罗湘绮的心里:“记住。不管结果怎样,生死我们都在一处。” 

        “你…”,半晌,罗湘绮叹了口气,唇角上翘,微微露出一个笑容,眼中却有湿润的光在闪动。 

        门外老仆罗良又在催促。这老人家是罗主簿从江南带来的,罗主簿去世之后,就一直跟着罗湘绮,虽是主仆,却情同父子。 

        罗湘绮转身欲走,却又被张仲允拉住了手臂。他把罗湘绮宽大的袖管直撸到肩头,然后低头往上臂使劲咬了下去。 

        罗湘绮吃痛一颤。 

        白皙的胳膊上,是两排整齐地渗着血的牙印。 

        “痛吗?”张仲允的手掌在啮痕上轻轻地摩挲着,“…痛就记住我说的话。” 

        张仲允有意地拖延时间。尽量不让罗湘绮有机会发现奏折的秘密。 

        罗良又在催促,不走恐怕不行了。 

        罗湘绮终于抬头深深的凝望着张仲允,微笑了一下,从书案上拿起奏章放进怀中,打开了门。 

        再一次的转身回望,然后出门而去。 

        张仲允定定地站在昏暗的灯影里,听着从远处传来的鸡啼。 

        二十、残简 

        罗湘绮尽量克制着自己跳下轿子往回跑的冲动。 

        他突然觉得很迷茫,对自己多年来的为人之道产生了怀疑。 

        一直希望能通过这种方式体现自己的价值,一直希望这样就能洗去人格的屈辱。 

        读书人的理想,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是多么奢侈的想法。因为总有那么多的无奈,让你不得不做出卑微的姿态去妥协。 

        如果不能坦荡荡的生,那就不如坦荡荡的死。生逢乱世,人命如草芥。这种死法是最清洁最干净的。 

        但是为什么,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胸中会生出这么多温柔的牵扯,让他在昨天,猝不及防地看到了自己的另一面。那种渴望触碰到他的感觉忽然是那么强烈…。 

        并不后悔。 

        只是不明白为什么突然对生命生出了那么多的不舍和留恋。不是一直把他当作童年的挚友,一生的知己吗?不是觉得人生有一知己,死亦足矣吗? 

        但是现在却觉得不够,这种道义上的相知还远远不够…。多么希望能再看到他,感觉到他温柔火热的目光,沉稳的呼吸…。 

        罗湘绮坐在轿中,用一只手蒙住脸。 

        生命中有什么东西突然被改变了。或者说早就已经改变了,只是自己迟迟不愿意去面对。 

        难道只有舍生取义,才能体现自己人生的价值?哪怕这种舍生取义,只是为了一个虚弱无力的朝廷和一帮尔虞我诈的庸臣? 

        不,不能这么想,因为这时候退却,就是对那些忠贞报国之士的背叛。再说即便不从国族朝廷的角度考虑,只就个人的道义而言,又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忠诚憨直的勇士,以那么残酷的方式,死在他所拼死保护的那些人的手里?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罗湘绮长长地叹了口气,稳住思绪。 

        昨天他已抱了毕死之志,今天他却希望能够活着回去。 

        他轻轻抚着臂上的啮痕,那疼痛是如此的鲜明。 

        张仲允不断在室内踱着步,每一刻都是那么难熬。他尽量让自己不去胡乱猜想,只拼命告诉自己说,等到早朝散后,他就会回来。 

        会的,会的…。 

        张仲允的目光,无意识地在室内流动。突然看到了地上的废纸箧,里面胡乱团着好几张沾染墨迹的字纸。 

        凡是有罗湘绮笔迹的纸张,张仲允都十分爱惜。出于这种习惯,他走上前去,拣起那几张纸,在书案旁坐下,一张张仔细摊平。 

        忽然,张仲允的手开始轻轻地颤抖。 

        那几张纸上面的字迹,有的多有的少。其间还有大片涂抹的痕迹。但是全部都有着同样的抬头: 

        “贤弟允文谨识…”。 

        张仲允把几张纸凑在一起,急切地往下读,但字句往往被随手涂抹的墨迹打断,显示出书写之人心绪的犹豫和烦乱。 

        “长忆江南三月,草长莺飞。吾与弟并肩同游,泛舟东湖之畔,折柳大禹陵前。奈何风云忽变…”。 

        虽然他绝口不提从前,却原来也和自己一样,那么怀念少年时大家在一起的那种无忧无虑的时光。张仲允感到眼睛湿润了起来。 

        “…回想前尘往事,中夜辄辗转难眠,汗湿重衣…”张仲允在错乱的墨迹间,又看到这样的字句。他感到自己心都缩起来了。他一直都是这样的吗?是无法摆脱过去的梦魇吗?还是为国事担忧?或者是为生之苦痛和多艰?多么希望,自己能够去抱慰他的所有的孤独和烦难。 


        “…父母虽中途捐弃,幸其可相伴于黄泉;阿秭女流弱质,然可喜子孝夫贤。余心所挂念者,唯弟一人而已…”。书简到此为止,再没有写下去,张仲允翻看其他的纸张,没有;又去看废纸箧,也没有。 


        不过够了。张仲允轻轻抚着那些残简。这就够了。 

        虽然不知道那些被划掉的词句,究竟讲了些什么。虽然不清楚,在面对纷繁的世事,和这份超乎常情的感情的时候,他有着怎样的迷茫、混乱和犹疑。但他心里有他,原来他也一直挂念着他,这就够了。 


        紫禁城内,罗湘绮整理好衣冠,随文官的队列,慢慢走进大殿。以往看到这些衣冠楚楚、面无表情的人偶一样的官员的时候,他会觉得格外茫然和消沉。但是今天,他却感到内心一片空明坦荡。他知道,有个人,不管怎样,会坚定地站在他身后。 


        罗宅的小书房里,张仲允手里握住那些残简,把头抵在桌案上,心绪渐渐归于平静。 

        无论怎么样,生死我们都在一起。 
 
   
《行行重行行》(下) BY:淇奥  
 二十一、庭杖 

  张仲允斜倚在床柱上,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 

  恍恍惚惚地似乎看到,有很多面目狰狞的小鬼,在床下逡巡,仿佛随时都会越过自己,将鬼抓攫向里侧的罗湘绮。 

  张仲允在梦中挣扎,极力想要阻挡他们的接近。但四肢都像被魔咒镇住了一样,动弹不得。 

  突然有一只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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