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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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年5月- 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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碗口上吐丝的蚕一定集体出卖过真相。我兴致盎然的观察实验到最后毫无斩获,为什么,个人记忆总是流于虚妄,我们总是要服从于公共知识以及它的巩固教育中所附带的惰性呢?
  蚕,最小的织工。在辽阔世界那拖曳着的袍襟边沿,它匍匐着,谦顺地劳作。当被掏空储存的丝纺,蚕也气若吐出的游丝,看起来体能衰竭、疲惫不堪,褶皱的前额更显出它挣扎到最后的老态……命数低贱,蚕似乎不具情感起伏的资格,但我发现了此时它那献祭者的神情。终生熬炼,蚕终于酿就超越自身的唯美的丝帛。想起童话中存在一种匪夷所思的薄透织物,折叠起来能穿过针孔。寻宝人踏山渡水,终于目睹魔法:蜘蛛编制了这件想象之物,体积如此之小,裙裾铺开却华丽得足以盛装一个新娘。神奇之物,常常出自平凡之手吧?像蚕织出丝锦,像唱诗班的孩子传诵天籁。
  4
  蚕的幼虫时期没有性别之分,它们终日咀嚼,不作他想,所以我会错觉那只是一小截一小截蠕动的消化器官。然而,吐丝之前蚕就停止进桑,然后由寂然的蛹变成口器已丧失功能的蛾子——漫长期间,它始终绝食。有些变态昆虫以蛹越冬,但蚕不是,它很快就将临近终点。蚕的前半生没有战争和性,一旦成为蛾子,唯一目的就是交配。似乎,它们一生饕餮,积聚体能只为尾声里一场性爱狂欢。
  蚕蛾胸腹被覆密实的鳞毛,米旧色,像用久的剪绒毛巾,脉纹明显的翅膀也像把旧扇子。比之幼虫,蛾子眼睛显得大而空洞,仿佛来自灵界一样,虚幻莫测…… 或许这是纵欲者的标记。蛾子交配时,性器持久镶嵌,一只像另一只的倒影,两者腹部都极其微弱地抽搐和起伏着。当我恶作剧地尝试强行分开交欢的蛾子,它们的末端渗出少量浅黄黏液。两只受到打扰、做爱还没餍足的蛾子,会重新寻找机会,继续对接它们的尾部。
  我记得那道从茧子中撕扯开来的微光,厚重扑粉像日本艺伎般的蚕娥出场了。它曾一经一纬地编织,然后在狭小的个人修道院里,开始自闭中的修持。究竟是什么力量,使它撕破禁锢自身的经纬,从沉睡前的绝对禁欲走向背叛后的绝对纵性?蚕蛾们当众交配,尾部紧紧合在一起,旋转方向时焊接着,须臾不离。它们为何展示这不顾廉耻的情欲,而不像幼年所为,成为昆虫版的僧徒?或许,神话已经暗示答案。在这些以神明为主角的故事里,我们发现。性能旺盛的诸神所追逐的总是美色,很少垂青凡庸,更何况丑陋与渺小之物。情欲,是神赋予被弃离的卑微众生唯一的、能依靠彼此酿造欢快的能力——它是临死之前最好的宽慰。
  一只交配后的虚弱雄蛾,停靠在我的掌心,翅上的鳞粉像老墙皮上的石灰有所脱落。看它气息奄奄,我也有所黯然。
  蚕蛾是少有几种我能碰触的蛾子之一。我怕蛾子的巫气,很少沾染。相比蝴蝶,蛾子的翅膀普遍色调阴郁,即使相对浅亮一些的,图案也令人产生隐隐的威慑之感。《沉默的羔羊》的著名电影海报中,鬼脸天蛾遮挡住女主角无辜的嘴唇……鬼脸天蛾最显著的图案特征是背部的恐怖骷髅。地球上翅膀面积最大的是地图蛾,它的茧也超大,据说墨西哥人拿来做鞋子。我想象地图蛾那令人震撼的双翅上重叠的波纹和眼斑,仿佛诡异暗示着某个藏宝洞穴或邀约死亡的深渊。即便再普通不过的灯蛾我也怕。它们围绕路灯旋飞,光源映照下,状若雪花。而电线杆的基座下,跌落着大量衰微的灯蛾,毛茸茸的头部像早春的柳芽苞,而溅了斑点的翅膀脱落着鳞粉。灯蛾气衰地扑腾已经不中用的翅膀,挣扎,在泥苔上,在狗和不拘小节的人留下的尿迹上。我不喜欢它们仿佛来自冥界的眼睛和小丑那涂得惨白的脸。
  死去的蚕蛾被我随手扔掉,与灰尘垃圾为伍。如果小盐在,他会把死蛾子收集起来,收进折叠的纸包,然后再扔掉。他怜惜着这些自己喂养过的小命。和范爷爷一样,我对小盐抱有超出常人的宽容,我不嘲笑他。即使嘲笑,他也听不见。
  二 耳 蜗
  1
  夜晚如同巨大的扑火的黑蛾子,向光耀的白昼靠近。它的翅缘擦碰夕阳,引燃晚霞。在我看来,黄昏是一天中最动人的时刻。诗人说:“夜风中感光的物质,漂在水上、空中……”我总预感什么神秘之物会在黄昏之后到来,但日复一日,黄昏不过意味着普通的晚炊,召唤着归来者;我还是作为被生活软禁的囚徒,回到既定的那张餐桌。
  爸爸杀了鸡,炖成诱人的酱红色。我不动筷子,因为公鸡临死之前在家里养了几天,我不习惯一个眼睁睁的活物变成死肉被享用。公鸡死前遭受过羞辱,孩子们追逐它,拔下最漂亮的尾羽——做成的毽子闪动墨绿色幽光,在游戏中翻飞。这是一只骄傲的公鸡,健硕,威风凛凛,但我不喜欢这种虚张声势的禽类,它的眼睛小而凌厉,像精密的微型表盘,特别势利,给我一种分秒算计之感。何况,它最后的时光也带给我困扰,我担心防范不当,公鸡会靠近蚕室并吃掉它们。对公鸡来说,那只是一条拱动中的肉虫,没有任何额外价值——蚕在审美上任何的抒情意味都消失了,消失在它肥沃的蛋白质里。这是公鸡的利喙所抱持的观念,这是另外一种等级意义的公平。
  晚餐令我难以下咽,因为那盘油汪汪的蛹。作为医务人员的妈妈为小盐求医带来便利,小盐父母登门拜谢,并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吃晚饭。他们带来新米、野木耳、油豆角,还有据说是土特产的蚕蛹。这种蛹比家蚕的蛹大出许多倍,黑糊糊的,我难以想象它原来是拥有怎样体积的巨虫。下油锅烹制,静死般的蚕蛹突然分不出头尾地集体摇动,笋壳样的韧皮里露出腹节之间的嫩黄色。我恶心得抓住锅盖,当啷一声扣上,把充当大厨的爸爸吓了一跳。
  小盐在众人面前表现腼腆,不怎么抬头,不愿和平时那样与我用表情和动作交流。我想小盐肯定是不吃蚕蛹的,果然。只有四个家长无动于衷,没有丝毫对食物的心理障碍。他们的筷子频频伸向那盘特殊的菜肴,咀嚼之下,蛹的表皮纷纷破裂,在他们的齿间流溢着肥沃的蛋白质。
  虽然偶尔能猜中小盐的心思,但在更多方面,我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这个耳聋的男孩。他坐在那里,无声无息,如同生活里的一个幻觉。
  2
  小盐帮我从范爷爷那里偷桑叶,作为酬报,我会请他喝北冰洋汽水。通透的瓶身上,有著名的北极熊标志,这种生活在冰天雪地之间,皮毛雪白,看似纯洁实则凶悍的动物,带给我们联想中的凛冽凉意。启开瓶盖,明黄色的液体冒出气泡……两个人中,只有我能听到气泡生成又破灭时甜蜜的沙沙声。
  小盐边缘蜷曲的耳廓上有两枚小痦子,像个冒号,我很少发现谁的痦子会在这个位置,于是捏住他的耳垂凑过去观察。薄软骨质具有良好弹性,所以耳朵即使被弯折也不会受伤,不过他娇嫩的表皮还是被我扯出一片隐隐的浅红色。我看到他外耳道里的小绒毛。在外耳道弯曲狭窄的盲管后面,隐藏着神秘的鼓膜和更深处的耳蜗。
  我不知小盐因何成为一个聋儿。是染色体或基因携带先天性的致聋因子,还是外伤造成的听骨链中断,抑或药物作用下的中毒性耳聋?我想起自己用来养蚕的饲养盒,原来盛装的是庆大霉素针剂——它们消失在怎样的患者体内?是否,曾有高烧的儿童前来就诊,甜美的护士阿姨用砂轮锉沿注射液瓶颈切割一圈,然后轻敲玻璃帽,把液体吸进针筒,轻声细语地安慰,给孩子消毒,并微笑着推入改变他未来的毒药……除掉表面的毒,却把更深的毒埋进肌体。清洁的针筒,吸空注射液时瓶底会发出一个极小的噪音——那是进入倒计时的声音,此后,无论音乐和噪声,都不能再干扰他。
  我想过要问妈妈,但念头闪过,又被什么事岔过去就忘了。有时,不关心且不提供解决方案的打探详情,其实已只略带冷酷的好奇心了。或者说,每个人都孤单,只能影响到他的亲人和敌人,或者被亲人和敌人所影响,其他,不过无动于衷的过路人而已,留不下任何爱、恨的擦痕。
  据说,小盐的奶奶认为孙儿致聋是由于自己的某种触犯而遭受的惩处。数年前翻修老宅时,她惊恐万状,叫人铲断了那条暴露出来的铜斑蛇。那条蛇死后被传播成镇守家宅的隐居者,在奶奶的梦里,它越发金丝金鳞,样貌神异。为了残疾的小盐,奶奶吃斋念佛、施舍放生。那座供奉着的黄杨木质观音雕像,脸上散发柔静的光芒……奶奶乞求恕罪,乞求神挽回孩子突然改变的命运。
  无辜者为什么会遭受不幸?当难以猜测因果,我们情愿设想一种美好的补偿:与灾难相伴的,必是一种奇异禀赋,才能升华到悲剧里蕴含的美学意义。比如,我们愿意想象,哑女拥有非凡的容貌,她的美,甚至能够驱散寒冷和任何语言上的怀疑;肢体残障的少年,心算能力惊人,世界在他面前是座可以轻易打开的迷宫。但想象之所以成为想象,就是因为它并非现实。生活如同月相,虽然也明亮,也照耀,但那黑暗中残缺的幽然的发光体,没有足够的填充物去弥补密布的坑斑。比如小盐,暂时看不到什么过人之处,看不到额外的能力给予,他只是聋。不知是由于脾气还是残疾,他比正常的孩子明显反应慢。随着成长,他保持着生理和心理上的沉默。
  小盐六岁的时候,小弟弟降生。他健康结实,长得很像小盐,是个成功的接替者,他修补了在哥哥身上失手的制作工艺,重添家庭的荣耀。似乎遵守某种潜在的平衡机制,弟弟早慧,尤其巧言。是不是这种衬比之下,小盐更愿意隐没在他个人的空间里,放弃去追逐不可能的目标?专家建议做植入人工耳蜗的手术。是否能彻底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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