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力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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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力呼吸-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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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这次〃出差〃,第一天离开家,我就想家了,而在〃想家〃的心情里,还有一丝淡淡的忧虑:〃会不会再也不能回家了?!〃
  我被自己的担心吓着了。
  换进单人病房,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家里的一串钥匙,放到床边小柜带锁的抽屉里,生怕手术后迷迷糊糊地弄丢钥匙。这是最丢不得的东西啊。失去婚姻、离开北京的家,要交出钥匙的那个情景,对我的刺激是永生的,有很长很长的时间,我无法不让自己想念那个亲手安置的家,常常回想家里的某一样东西,譬如,洗衣机是怎么从出国人员服务部扛上公共汽车,又怎么一步步地挪到家的……这种情不自禁的思念和回想,是委屈,是感怀,是哀怨,在很长很长的时间里,不知不觉地伤害着自己。一个离开父母的女人,会把一生的幸福,全都托付给这个重建的家。〃家〃是诺亚方舟,负载着一船的生命啊。如今,我在一只充满〃天真的饱经风霜〃的〃小木船〃上,与自己同舟共济,不说一帆风顺,还能独自驾驭。现在,我手里的〃桨〃却不小心折断了,为修理〃桨〃,我暂时离开我的〃小木船〃。但〃小木船〃不能没有〃桨〃啊。
  面对沉沉夜幕,我闭上眼默默祈祷:〃无论如何,要让我回家!〃



2002年元月30日 CA生命的高潮?!



  就在我向上天祈祷的一刹那,仿佛一颗流星闪过,我眼前一亮,顿时惊醒:我那部长篇小说呢?赶紧翻箱倒柜地找。没有。拉在原先的病房里了!我记得很清楚,下午,朋友们来看我,我把稿件压到枕头下。会不会弄丢?
  干部病房和外科病房在两个楼,我下楼上楼地奔跑,一口气冲进原先那个病房。看我心急慌忙的样子,一个病人告诉我:〃你枕头底下的东西,护士拿走了。〃我掉头去护士室。值班小护士捧出一厚叠装订成册的稿件。我像找到了走丢的儿子一样,摸着怦怦的心跳,长长地舒了口气。小护士在把稿件交给我时特别关照一声:〃把你的病历顺便带过去,交给那里的值班护士。〃她把一份病历放在我的稿件上。
  抱着稿件,我定心了,散步进电梯。但在跨进电梯时,我稍稍一低头,眼光扫过放在稿件上面的病历,在病情诊断一栏上,有两个并不显眼的字母好像显然地放大、凸现:〃CA?〃我的眼睛顿时被两颗〃子弹〃击中,一片漆黑。我心慌地靠住电梯,脑子里的第一个反应是:要告诉安忆和小鹰。我立刻拿出手机。安忆家占线,小鹰家电话通了,只是电梯里信号受干扰,有〃刺刺〃的电磁声,我提高声音说:〃小鹰,我看到病历了,说我是癌。〃开电梯的女工斜眼看我,很平静的样子,大概,她已经听惯了这个字。我已经想不起来,小鹰是怎么回答我的。再拨安忆的电话,手机通告,储值卡里没钱了。回到干部病房,我直奔护士室,交了病历后便请求她们让我打个外线。接通安忆家通话,我好像稍稍镇定一些了:
  〃安忆,你为什么瞒我?〃
  〃没有瞒你啊。〃
  〃我看到病历了。〃
  〃打的是问号,只是怀疑么。在手术之前,医生都爱把病情往严重里写。〃
  〃你还要骗我。这次生病,你对我那么好,我心里有感觉的。〃
  〃我一向对你很好的。〃安忆委屈地叫起来:〃星儿,你不要瞎想呀!〃
  我挂了电话。安忆委屈的声音,在我心里停留了一会儿,她好像确实蒙受了天大的委屈。但愿,我真是错怪了她。
  我像个经不住事的孩子,一通宣泄,便心平气顺。给小鹰、安忆打了电话,那个〃CA〃连同问号,仿佛就此被神秘的电话线无声无息地带走了。回到那间单人病房,我倒头躺下,开始平静地琢磨这个写出来好像特别难看的字眼:〃癌〃。过去,无论在报上、书上、杂志上看到这个字,我都一扫而过,熟视无睹,不会停留,更不会在意。总觉得这可怕的字与我无关。而这次意外的手术,提醒我问题确实严重。那天,在小鹰家过夜,我们俩已经把那张胃镜报告逐字逐句研究过了,我的溃疡〃是重度〃,〃是不典型增生〃,不典型增生属于癌前变。毕竟还没有变成癌。这是关键。我安慰自己。进病房前,负责我手术的一位年轻的外科医学博士也明确地对我说:〃陆老师,没问题,你是良性的。〃凡是对我有利的话,连标点符号,我都会牢牢记住。还有,安忆的话也许在理:医生一般要把病情往严重里写。我仍然不想把〃癌〃字与自己联系起来。
  可是,说〃不想〃,说〃平静〃,只是相对而言,病历上那〃CA〃的字母,虽然只是初步诊断,虽然还跟着问号,但即使是初步、是疑问,毕竟与〃CA〃挂上钩了。〃CA〃是那样触目,像两块烧红的烙印刻在我心上,我知道,这深刻的灼伤再也抹不去了,从此,我将时时深受〃CA〃的威胁,使原以为还有很长的一段生命之路,急遽浓缩,似乎再往前一步就可能走到头了。这〃一步〃究竟有多远呢?
  想到生命可能只剩下最后〃一步〃,我心里便紧接着一个闪念:衣橱里我还有不少新衣服一次都没穿过,辛辛苦苦挣的稿费,也没来得及好好花呢!我隐约记得,有一首歌这样唱道:〃什么是生活啊,活着的时候像疯子一样把日子蹉跎,死到临头才发现什么都没享受过。〃流行歌,唱的就是大白话。当然,我不以为自己让光阴白白流过,也不认为我的处境严重得〃死到临头〃,即使真有这样的可能性,我的〃一闪念〃,也只是为突然的紧迫而流露出一些遗憾罢了。
  〃CA〃的出现,确使生命这部多幕戏,被强制地压缩、删节,一下子越过高潮要提前收场。尽管,前面的五十年,似乎什么都经历了,可我一直把〃生命的高潮〃视为一幕还未上演的重头戏,想象中,似乎应该还有更为精彩的情节。怎么会这样匆匆谢幕?!而病历上打着问号的〃CA〃,对于我,是宣判还是宣战?是生命的尾声还是生命的〃高潮〃?
  一个个疑问蜂拥而来,我一下子招架不了,脑子有点木然,眼前也是茫茫一片,在我生活的〃舞台〃上,所有的布景仿佛都撤退了,只留有白皑皑的帷幕,还有一张白净净的病床。
  等了五十多年的精彩的〃高潮〃,等来的难道就是两个普通的字母:〃CA〃吗?!



2002年2月5日 开一刀,生个自己



  开刀的日子定在2月5日。
  4日傍晚,护士送来一小片安定,这是常规。
  我犹豫了,我能不能不吃药也可坦然地、放心地睡个好觉?长这么大,口口声声磨难不少,而多年从事写作,在别人看来那又是费心伤神的活儿,但惭愧得很,我还真没吃过一片安眠药。也许,我这个属牛的,神经也似牛筋。也许,我的写作,确如安忆所说,用力欠用心。作为一个普通女人,比较〃坚强〃、比较〃正常〃,都应该算是优点,否则,如何肩起生活这副担子。可是,要论作家的气质,〃坚强〃和〃正常〃,显然不是排第一位的东西。在我身上,这两种角色,常常是对立的,或者说,这两种角色,常常把我东拉西扯。我知道,不论哪种角色,我扮演得都很吃力,准确的说,不是〃用力欠用心〃,还是不够聪明,力和心常常用不到点子上。不过,有一点是问心无愧的:我竭尽全力了,直到做趴下为止。
  明天要去手术,又要在肚子上拉开第二道伤痕。第一刀是剖腹产,但产前根本没准备挨一刀的,只是,过预产期十一天了,我仍然不见宫缩,从上海来北京帮我做月子的母亲,坐清早的头班车从哥哥家赶到我这里,敲开门,就拖我上医院,母亲说,她做了一夜噩梦,梦到孩子不行了。到医院一检查,果然听不清胎音了,医生当机立断:〃马上剖腹!〃情况紧急得不容我考虑。第一刀,也是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被迫接受。我记得,在被推进手术室的路上,我拉着母亲的手哭了,我有点害怕。但那时的害怕,毕竟怀有迎接新生命的希望和喜悦,淌下的泪,有着分量,有着牵挂。第一刀在肚脐眼下,缝了八针。当我第一次看到那条蚯蚓似的刀疤时,我一阵痛惜完整的身体是艺术品却从此破损,将永远留有无法弥补的刀痕了。当然,生出儿子的快乐,很快便淹没了瞬间的〃痛惜〃。做了母亲,为儿子付代价,好像怎么都不为过、都愿意。
  而这一次的腹部手术,是从肚脐眼往上,一直到胸口……而这一次手术,年迈的母亲不能来医院送我进手术室,手术的前夜,是儿子睡在病房里陪我。有儿子在身边,我想,我可以不吃安眠药。二十年后的又一次手术,儿子代替母亲相依相伴了,就为完成这生生不息的生命过程,我们不辞辛苦、不知劳累,直到把自己用垮为止。这样不懂得爱惜自己,大病一场,就是代价,躲不过的。晚病不如早病。我知道,有朋友在背底里为我叹息:〃星儿刚过五十啊,就得这个病!〃我的心情倒有点相反,正因为刚过五十,年富力强,还有相当的智力和精力来经受、经历一次生命的考验。我想,既然第一刀的剖腹是为儿子、为诞生一个新生命,那么,这第二刀的又一次剖腹,应该是为自己的,为诞生一个新的自己。
  想到把明天的手术比喻成又一次剖腹产,为〃生一个自己〃,我的心仿佛渐渐安定了。临睡前,儿子却有点担心:〃妈妈,不吃安眠药你睡得着吗?〃我放松口气回答:〃生你,开过一刀,我不怕了,这一刀,我会生出一个自己。〃儿子很灵性:〃妈妈,你早就应该多爱一点自己。〃
  是啊,很多〃应该〃的事,我们都懂得太晚了,这使一些悲剧的发生在所难免。好在,我们终会懂得。尽管,为〃懂得〃一点很普通的道理,却要让生命去接受如此严峻的挑战。
  天一亮,姐姐、嫂嫂和安忆夫妇等朋友赶到病房。见医生拿着一根长长的胃管走到病床前,我立刻闭上眼睛。随着小指头般粗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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