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灾的望云村的村长,反而是什么抗灾英雄、抢险模范似的。大家也不是不知道底细,但大家服的就是硬扎扎的钱,就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贫穷的山区人的眼光锥子样毒,一下就扎到问题的实质了。
白菊和秋石的眼光相遇了,白菊不说话,秋石更不好说话,但啥话都说了。秋石心里一股暖流汩汩而下,他的心和他的身体都有了微妙的变化,他明显地感到,拥有白菊是不远的事了。
秋土回望云村已经半年了,秋土在乡上的中学读书,乡场上的教育质量可以想象的,他考不上高中和刘大毛讨不到婆娘一样合乎情理,考上了倒会使许多人瞠目结舌。秋石要让他上,秋石说你再读一年,我支撑着。秋土说不是支撑不支撑的事,我确实考不上了。秋石想说怕啥哩,咱还有爹哩,难道厝他白厝了?才这样想,他就赶紧打断自己的念头。秋石说不上就不上,那你回来干啥呢?秋土说村小不是没人么?小刘老师走了一年了,总不能让望云村的娃娃全是睁眼瞎吧。秋石想想也是,村里再没有谁合适的了,教教泥猴样的娃娃,混混日子吧。
秋土教书倒真的认真。望云村从来没把读书当做一回事,能读出啥道理来么?就是读得像秋土,不也回来啃土疙瘩么?多少年过去了,日子荒荒的,漠漠的,好也好不了,坏也坏不了。人是经常饿着的,可也没饿死人,时候差不多了,肠子快贴着肋巴骨了,上面的救济粮也来了。你下地狠起命干是这样,你在墙根角捉虱子冲壳子打瞌睡,不也一样么?秋土不管不顾,秋土执拗得很,他一家一家上门去动员,实在不来的,他就让秋石去动员。秋石才不耐烦动员,秋石说大家听好,不送娃娃来读书的,一律不发救济粮。这话比皇帝颁圣旨、比上级发文件强,所有该读书的娃娃全来了。石柱家婆娘还问,是不是多来一个多发一份,我家小四、小五都想来哩。
也不晓得啥邪劲,秋土确实和望云村的娃娃较上劲了,他把自己的那点代课金全部买了课本和本子之类,他那点钱自然是死水经不住瓢舀,他就想尽一切办法搞好教学,本子不够他就让望云村的娃娃去外面写字,望云村没有本子有土地,全是沙地,每人占住一块地面,用棍子在上面写字。于是望云村出现了一幅这样的画面,空旷的光秃秃的地里几十个娃娃蹲在地下,以天为教室,以地为本子,别别扭扭,笨笨拙拙,认认真真写字。秋土在空旷的沙地上跑来跑去,帮这个讲解,帮那个纠正,累得气喘吁吁。
每次的祭奠秋土也去。但秋土觉得祭奠的次数太频繁了。这个决定是秋石定的,秋石自从当了村长以后对祭奠越来越执着,越来越痴迷,秋石觉得祭奠越勤,效果越好,就像一个人一个月发一次工资和一个星期发一次工资效果不一样。秋石还认为爹手里阔绰好办事,棺材下的那条鱼,那条维系希望和命运的鱼和爹手里的阔绰是有关的。
秋石擅自缩短祭奠的时间引起秋木的不满,秋木心里想你这不是要独占爹的阴福么?你是村长你有钱,而我呢,除了吊在下面的玩意随时都摸得到,其他就摸不到了。秋土的婆娘更是愤慨,这不是明显的欺负人么?原先祭奠是合在一起的,现在秋石提出各家祭各家的。合在一起还可以蒙蒙地下的死人,分开就难说了。秋木婆娘是个吝啬的人,望云村的日子让她不得不这样。但秋石婆娘又是个倔犟的人,说好听点是有骨气,说难听点是茅厕里头的石头又臭又硬。秋石这样一做,倒使秋木婆娘已经渐渐淡下去的虚火提了起来。她把家里能用的都用上了,能卖的都卖了,还去娘家舍嘴失脸地要钱要东西。那天去坝里娘家回村来,经过七爷的土屋,那时天已黑了,七爷的土屋倚着土岩像座古墓。秋木婆娘历来有些怵七爷,她觉得这枯朽的人到底是人是鬼谁也说不清,神神怪怪的。她想快步走过土岩,那弥漫着阴气的土屋里突然传来声音。秋木家的,那鱼要应在你家大娃身上,切记,切记。秋木婆娘开头毛骨悚然,等听得明白了,她的心一下狂跳起来,血朝脑门上冲,眼前一片漫天的血色。她扑通一声跪下,我记住了,记住了,记住了……
秋木婆娘从此变得疯了一般,家里已经丢个石头砸不到啥东西了,除了四堵漆黑的土墙要啥没啥,她跑娘家也跑不起来。娘家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直接拒绝她再来。那晚的祭奠她受到强烈的刺激,秋石家的祭品样样齐全,而她家只有几个洋芋和两个鸡蛋了,鸡蛋原本是攒了三个的,不想被大娃追在鸡屁股后硬把鸡蛋偷来吃了,大娃那次其实已偷吃过祭品,但以后再也偷不到了。饿极了的大娃花了半天的时间吊着那只老母鸡,比现在城里的小伙子吊心爱的姑娘还耐心。出奇的耐心终于有了出奇的结果,那只老母鸡才趴在地下就被他抱住,硬是将才屙出半截的鸡蛋从鸡屁股里抠出来吃了。不经意中发现了这一切的秋木婆娘气得吐血,她过去就给大娃屁股上一脚踢了个狗抢屎,气愤当中又将大娃提起来猛抽他的耳光,你吃,你吃,你吃个够,等扇得手都木了才觉得大娃脖子软软的耷下了,吃进去的鸡蛋顺着嘴淌了出来,像金黄色的鲜血。她才猛省,这是咋啦,七爷说好运要应在大娃身上的呀,我是疯啦,我咋这么狠心?她抱着大娃又哭又揉又拍,心疼得血珠珠直冒,好半天大娃才醒过来,她已经伤心得心都麻木了。
打工去,秋木婆娘下了决心让秋木打工。她的一个本家兄弟在城里当小包工头。秋木不愿去,秋木没有任何特长,没有技术不说,秋木还是病秧子,一个大男人连皮带骨、连毛带屎不到一百斤,挑沙浆挑土方搬水泥这些活他干不了。秋木婆娘中了邪样执拗,天天和他吵,天天拿话刺激他,秋木在家受不了,秋木夹起个薄菲菲的被包进城打工去了。
秋木的血汗钱,全被婆娘拿来买祭品了,那次秋木婆娘拿到钱时,明显地感到钱上有隐隐的暗红色的血痕,她一阵心酸,流下眼泪。流过眼泪后,她又想,这钱,不像秋石这砍头的钱,他当着村长,吃众人的,喝众人的,等我家大娃成了器,当了比他更大的官,让他给老娘修新房子,穿缎子衣裳,天天往家里搬东西。
秋土没成家,秋土就可以免去了买祭品的责任。秋木婆娘就这也有意见,说秋土又不是晚老爹养的,他也该尽份责任。秋石说你才是晚老爹养的,你妈才是招晚老倌的。秋木婆娘说漏了嘴,就不敢再吭气了。
但秋土却不争气,秋土背着秋石婆娘经常找秋石要钱。秋石说你不要瞎子点灯白费蜡了,村里这些娃娃读得出书来,我拿手掌心煎鱼给你吃,秋土的脸一下白了。白了又青了,他的眼珠一下就血红了,红得喷血。秋石蒙了,他不明白怎么这样一句话就惹恼了秋土。秋土考高中时他的老师就对他说过这样一句话,为这句话他发过血誓,赌过毒咒,要让望云村的娃娃读出书来。
五 秋石因为望云村的这次冰雹变得很有威信起来,秋石因为望云村的这场冰雹变得富足起来。自从爹被厝以后,这种预兆似乎没断过,刘大毛不会水,但鱼却往刘大毛嘴里塞,往他手上钻,这不是预兆么?厝爹的那偏厦后出现了那道殷红的血痕,望云湖的鱼在暗红色冥蒙中叭叭乱跳后,他不是就当上村长了么?就连从来也没下过的冰雹,也下了。下了冰雹,就带来好运,其实老天不是下冰雹,是在下钱、下粮、下东西呵。
有了钱、有了粮食和物品的秋石威风得很,他不想威风也得威风,他的腰杆就像吞下扁担想弯也弯不了。他走到哪里都有人跟着,一脸讪讪的笑。石柱婆娘在村里算是有点姿色的,就是太肥胖,每次见到他都把那肥肥的腰扭得叫人心烦,故意撩起衣襟给娃娃喂奶,那奶确实是肥肥的、颤颤的、乱蹦乱跳的,她还故意说快吃哟,不吃叔叔要吃了。秋石说只有猪才吃你的奶,留着给你那小猪吃。石柱婆娘说村长你吵我是母猪,我看你还像公猪呢。秋石不愿和她斗嘴,放在过去他愿意,放在现在他就没得心肠。
望云村这次到底得了多少钱多少物,谁也不知道。秋石倒是把不少物品、衣物分给望云村和望云村管辖的几个村子,望云村自然分得多些。其他村的人不服,骂骂咧咧,分到不少东西的刘大毛将酒喝透了,说你们吵个,你们得了这么多东西还不知足,以前你们哪时候得过东西,不是秋石当村长,你们有个。
秋石去了一趟乡上,最近也没啥会,但他老是想去,他隐隐约约地感到白菊对他的依恋,那天在乡政府大院,去看热闹的白菊没和他说过一句话,只远远地投过来一瞥热辣辣的目光,那目光穿过围观的人墙,传过来仍然热辣辣的,灼得他的心滚烫。这是他期待多少年的目光呀,他的目光是越来越短,越来越冷了,连自己也丧失了信心。谁曾想在他的目光熄灭时,白菊的目光却灼灼燃烧起来了。
白菊的爹,是乡供销社的营业员,这个职业在过去很长一段日子,足以使白菊成为他们这个班最骄傲的公主。这以后,白菊又开过杂货店、录像厅,而秋石呢?望云村的秋石从过去到现在,只敢暗恋白菊。
秋石现在有足够的条件装扮自己了,从城里送来的捐赠物品中,有不少是平时老板卖不出去的东西,而这些卖不出去的崭新的物品,放在望云村就是最奢侈的物品了。秋石在存放物品的保管室尽可随意选择自己喜欢的服装,光是西装就有几大麻袋,他反复地比试,挑选自己喜欢的颜色和款式。送来的东西啥都有,就连衬衣、领带、皮带、皮鞋甚至短裤都一应齐全,秋石换完之后找了面镜子调试自己。这一看,连他自己都被自己感动起来,秋石其实是个蛮不错的汉子,苦涩的日子如高原上厚厚的灰尘将他掩没了。他暗暗骂道:人是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