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在高晓声之上。
1995年10月的一天,汪曾祺在温州的洞头对我说:“诺贝尔奖算什么?川端康成算什么?他值我的老师沈从文吗?!”
李陀说:“汪曾祺外表谦和,给人以‘心地明净无渣滓’的印象,但实际上骨子里又好胜又好奇。人若不信,只要读一读他在1982年写得《桃花源记》、《岳阳楼记》两文,就不会认为我是瞎说。当年在《芙蓉》双月刊的目录上一见这个题目,我真是吓了一跳,且深不以为然:这老头儿也太狂了!用现代白话文再写《桃花源记》和《岳阳楼记》?但当我一口气将这两记读完之后,竟高兴得近乎手舞足蹈,那心境如游人于寂寞中突入灵山,只觉眼前杂花生树,春水怒生。不久后,我见到汪曾祺,问他:‘汪老师,《湘行二记》你是有意为之的吧?’汪曾祺不动声色地反问:‘怎么了?’‘那可是重写桃花源记和岳阳楼记,这事从来没人干过。’汪曾祺仍然声色不动,眼睛望着别处,默然不答。我以为老头儿要回避问题,不料他突然转头向我调皮地一笑:‘写了就写了,那有什么!?’”
汪曾祺的《桃花源记》的确好,但陶渊明的美丽童话怎能替代?汪曾祺的《岳阳楼记》就弱了。他还有一篇《故乡的野菜》,是《钟山》杂志命的题,我以为汪曾祺没有输给周作人。与前人比一比,输还是赢,“那有什么!”
汪曾祺在《泰山片石》中说:“……李白的‘天门一长啸,万里清风来’,就有点洒狗血,李白写了不少好诗,很有气势,但有时底气不足,便只好洒狗血,装疯。”
汪曾祺就说李白洒狗血,“那有什么!”
杜甫的祖父杜审言,每有诗成,总说:“某某看到这首诗,肯定气死。”——文人张狂一点,我以为有可爱处,问题在于是你有没有资格张狂。张狂的人也实在太多了。汪曾祺是有这个资格张狂的。至于如深山挥汗开石的石匠的那种文人,一辈子默默攀登艺术大山,荣辱皆忘,那当然算是可敬的。
汪曾祺在《小说创作随谈》中写道:“在北京有个年轻同志问我:‘你的修养是怎么形成的?’我告诉他:‘古今中外,乱七八糟。’”
汪曾祺的这句话,我以为是随便说说的。他一辈子当然读了“古今中外”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但他的继承性是明显的。
汪曾祺在《谈风格》里又说:“一个作家读很多书,但是真正影响到他的风格的,往往只有不多的作家,不多的作品。有人问我受哪些作家影响比较深,我想了想:古人里有归有光,中国现代作家是鲁迅、沈从文、废名,外国作家是契诃夫和阿左林。”
归有光、沈从文的影响,当然是明显的。
在《两栖杂述》中,他还提到少年时“从韦子廉先生学习过。韦先生是专攻桐城派的。我跟着他,每天背一篇桐城派古文。姚鼐的,方苞的,刘大和戴名世的。加在一起,不下百十篇。”这可不能小看,这对他写作的影响(特别是写作的基础)肯定是很深远的。“桐城派”是中国散文的集大成者?熏开创者为方苞。方苞继承了谁的风格,归有光!这一派讲究“文气贯通,注意文章怎样起怎样落”,要求语言“雅洁”,可却相对不重内容(方苞的《左忠毅公逸事》和《狱中杂记》是个例外)。大体来说,汪曾祺与“桐城派”是相当合拍的。汪曾祺的语言成就之所以登峰造极,当然主要和他用心古文有关。汪曾祺的内容没有刀光剑影,没有离奇怪异,多日常,多平易,多轻淡,多抒情,多亲切,下笔细腻,可在“桐城派”,主要是归有光那里找到神韵。
对于沈从文先生,不必多言。沈“崇青绿”。沈从文“投奔自然,他的翠翠、爷爷、渡船都是自然的色、自然的声、自然的形,连那黄狗也没有名字,自然而然叫做狗。虽然作家不会明说‘天人合一’,却明显着太古的和谐,原始的人性的美。”(林斤澜语)
汪曾祺“踩着沈的脚印,可以说亦步亦趋……师徒两位都认美为生命,供奉人性,追求和谐。”师徒两位也有区别,汪曾祺并“不遁入自然,扭头人间搜索美,培植人性……走笔生命的欢乐,生活的健康,生爱生情的飞跃飞腾……”(林斤澜语)
沈从文比汪曾祺多了一层沧桑和厚重,师徒小异而大同。
汪曾祺是有“根”的,这根非常明显。
林斤澜无“根”。年轻起步的时候,林斤澜当然是有选择地读书,有模仿,或膜拜;后来,就没有了。林斤澜的读书,还真是“古今中外,乱七八糟”。林斤澜师承了谁呢?他的作品像谁的?古的?今的?中的?外的?把他的代表作搬出来,《溪鳗》、《李地》像谁的?《哆嗦》、《黄瑶》像谁的?《井亭》、《门》像谁的?谁都没有像。
李陀曾说:“林斤澜是汪曾祺的挚友,也是酒友和文友,这两个人凑在一起,他们身边的气氛会有一些变化,如清风徐来。但是林斤澜的写作与汪曾祺全然不同,全走生涩险怪的路子,尤其是语言,似乎专以破坏常规语法和修辞为乐,有一种‘冷露滴梦破,峭风梳骨寒’的峻峭作风。这在现代汉语写作中是相当少见的,我每欲写点分析文章,但都因自己语言学及语法学知识不够而掷笔作罢。”
作为艺术,“笔笔有来历”当然容许,但特色鲜明、个性强烈,独扛一面旗帜,当更加可贵。林斤澜小说风格前无古人,而且很可能是后无来者。
我第二次(或说末次)见到汪曾祺是在1995年10月。是温州市瓯海区请的。当时的区委书记是半个文人,写得一手好字。他托林斤澜组织北京的名家采风瓯海,凡十来天。温州的洞头县知道这件事,借光把他们拉到洞头去,观百岛,品海鲜,共三天。邵燕祥、唐达成、姜德明、蓝翎、赵大年、母国政、陈世崇、陶大钊、傅用霖,汪曾祺夫妇和林斤澜夫妇,另有谢冰岩等四位书法家。陈建功忙,先是迟到,后是早退。我作为瓯海区文联的副主席,全程陪同,贴身照顾(主要是照顾汪曾祺夫妇)。
汪曾祺这一回很虚弱。脸更黑了,走路已不踏实,宾馆外出时,几次是我蹲下把他的鞋带给系上。有一次,洞头宾馆下楼梯,他一手扶栏杆,我搀着他另一胳膊,不想他在我一脚悬空的时候打个趔趄,我立马踏好步,赶紧扶住。真把我吓苦了。——我不是相师,但几天后我对林斤澜说:“汪先生的寿命不会超过三年。”2004年5月,林斤澜在温州,我还说起这件事,还说我家有张照片,照片中有汪曾祺疲惫孱弱的身影。林斤澜执意要看,看了后摇头,无声。我说:“汪先生是食道静脉曲张出事,倘若不在这儿出事,也会在别的地方出事,总要出事。”
林斤澜无言,样子似乎表示同意。
林斤澜比汪曾祺只小三岁,可身体状况悬殊。脸色红润,声如洪钟,说自己“贪吃”、“贪杯”。汪曾祺吃得很少很少,他喜欢花蛤,也就那么三五枚。有时我似觉得他要什么,忙给他夹两筷,他也吃不完。他是想喝点酒的,可医生禁令,夫人不许。林斤澜用温州话对我说:“你给他倒一点啤酒。”我照办。汪曾祺天真地微笑,一会儿就把大半杯喝完了。少顷,我又悄悄给他斟上。夫人对汪曾祺说:“你不要喝。”我说:“他们都喝红酒,啤酒是饮料。”夫人没有理睬我,汪曾祺也没有看一眼夫人,慢慢把这一杯干了。林斤澜是这么说的:“一个一生喝酒的人,突然不让喝了,心理上接受不来,生理上也接受不来。”
汪曾祺笑对家人说:“不让我喝酒,是破坏我的生态平衡。”
邓友梅说:“从八十年代起,家人对他喝酒有了限制。他早上出门买菜就带个杯子,买完才到酒店打二两酒,站在一边喝完再回家……三年前他小病进了医院。我去看他时,他说大夫讲他的病没什么,要紧的倒是要马上戒烟停酒,不然后果堪忧。他打算执行。这以后我就有很长时间没见过他。隔了半年多在一个会上再见面把我吓了一跳。只见他脸黑肤暗,反应迟钝,舌头不灵,两眼发呆。整个人有点傻了!吃饭时有人给他倒了杯啤酒。他说:‘就这一杯,我不敢多喝。’他三口两口把那杯酒喝了下去,马上眼珠活了,说话流利了,反应也灵敏起来。我回家后就给斤澜打电话,我说:‘老头儿不喝酒有点变傻了。你最好跟他家里人说说,是否叫他少量喝一点,要不老头儿就傻了……’”
刘心武有回忆文章更详细:“1982年,我和汪老、林大哥等人,应四川作协邀请,在全川兜了一大圈。二十多天里,我熟悉了汪老的为人处世。汪老嗜酒,但不是狂喝滥饮,而是精于慢斟细品。我们到达重庆时,正是三伏天,那时宾馆里没有空调,只有电扇,我和一位老弟守在电扇前还觉得浑身溽热难耐,汪老和林大哥居然坐在街头的红油火锅旁边,优哉游哉地饮白酒,涮毛肚肺片。我们从宾馆窗户望出去,正好把他们收入眼底,那镜头直到今天依然没有模糊。后来他两人酒足肉饱回来,进到我们屋,大家‘摆龙门阵’,只见酒后的汪老两眼放射出电波般的强光,脸上的表情不仅是年轻化的,而且简直是孩童化的,他妙语连珠,幽默到令你从心眼上往外蹿鲜花。
后来我发现这是一个规律:平常时候,特别是没喝酒时,汪老像是一片打蔫的秋叶,两眼昏花,跟大家坐在一起,心不在焉,你向他喊话,或是答非所问,或是置若罔闻。可是,只要喝完一场好酒,他就把一腔精神提了起来,思路清晰,反应敏捷,寥寥数语,即可满席生风,其知识之渊博之偏门之琐细,其话语之机智之放诞之怪趣,真真令人绝倒!
瓯海区的首脑从心里尊重艺术家,给他们做贵宾卡挂在胸前,每回出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