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五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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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五辑)-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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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至今仍清晰地记得初次见到她的情景:两年前他生日那天,他的第X 位女友,市
歌舞团演员丹丹在白天鹅宾馆为他订了一桌庆生酒席。只有他们两个人,丹丹聪明
得很,从不给江一航接触她闺友的机会。

    酒席布置得奢华而又浪漫,尽管羊毛出在羊身上,但她毕竟情愿少买了几样首
饰,所以江一航仍然很感动。当他从孤儿院里出来,走进学校,走进社会,几经磨
难,成为腰缠万贯的青年企业家,谁都带着羡慕的眼神仰望着他:他不仅是大款,
而且还是帅哥,他要什么没有呢?!如果谁知道他心里想什么肯定觉得不可思议:
他想有人为他过生日。但他不愿把他的渴望明明白白对他曾经有过的女友们说清,
告诉别人为自己过生日,那还有什么意思?还是丹丹聪明,她从他闪烁其辞的暗示
中体会到一个孤儿昔日对过生日的渴望和一个男人今日的失落和自怜。她动用了一
切智慧筹办了这个生日宴会,那些出乎意料的种种细节让江一航心花怒放的同时也
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沉重。就在江一航准备对丹丹作出一个男人负责任的承诺时,
丹丹妩媚的一笑打断了他即将改变他们俩人命运的表白,她说,一航,节目还没完
呢!接着就见她夸张地拍了拍手,声音清脆得刺耳,毕恭毕敬的大堂经理应声而来。
丹丹打了响指,吩咐道,可以开始了。

    江一航知道她花样多,好奇地看着丹丹和大堂经理,微微笑着。

    即使他有心理准备,出现在他眼前的,还是叫他吃惊不小,活脱脱就是一副好
莱坞电影中的场景:他们的专座上方是个小型的舞台,本来幕是掩着的,加上灯光
昏暗,江一航都没意识到舞台的存在,还以为那是一堵黑色的墙壁或是屏风。舞台
顶上两侧的隐藏效果灯突然亮起来,灯光碎玉一般在天鹅绒蓝的幕布上滚动跳跃,
幕布突然间如同海水被一只无形的巨手居中撕裂,露出水晶宫般亮丽的舞台,一个
身穿蓝色紧身长裙的女人站在两盆碧绿的君子兰之间,对台下鞠了一躬,说,丹丹
小姐要把这支《良宵》送给他心爱的男友江一航先生,祝他生日快乐。然后她就把
琴支在脖项,眼睛微微闭上。

    江一航根本就没听她演奏的曲子,连丹丹在他耳边说什么他也没留神听,他完
全被台上那个突然出现的女人惊呆了。

    罗婷见他呆呆地望着自己发愣,脸一热,碰碰他说,你,你想什么?

    江一航目光迷迷离离的,说,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吗?那天,你就
像一条忧伤的美人鱼──白光洒在那蓝色的裙服上,看来就像无数鳞片在阳光下神
话般地闪烁着。当时,她的脸消瘦苍白清秀,那微闭的双目赋予了整张脸一丝无奈
和悲愁,又似在战战兢兢地聆听来自天边或来自海底的声音,她那微微有些翘起的
嘴角似乎又透露出,逆来顺受的外表下暗藏着一分不服气。

    《良宵》本是支非常欢快的曲子,可江一航却嗅到一股水淋淋的气息。他忽然
想起上初中时有次去一个女同学家参加生日派对,桌上摆着一盒比盆景还要美丽的
大蛋糕,美丽的女寿星像只美丽的花蝴蝶停留在蛋糕的正前方,白白胖胖的手上握
着一把金黄色的刀子,笑容和刀子一齐定格着,等待桌子四周响起“祝你生日快乐”
的歌声。在欢乐整齐的祝福声中,沉重的孤独从记忆深处迅速浮出海面,江一航无
意识地跟着大家一起唱,眼泪却无法控制地流了出来。

    那时他望着台上那个形销骨立着的女人,孤零零地拉着一支喜气洋洋的乐曲,
他不能自制地冲动起来,真想跑上去把她的琴和弓取下来,把她的一双小手包在自
己掌心,亲吻她苍白的脸。他看得太入神了,丹丹由高兴转至惊讶再至嫉妒,丰腴
的脸尖刻起来,嗓子沙哑得如同一堆碎冰的摩擦声,你你你是听音乐还是看人?江
一航不假思索地答道,我在望着她。丹丹沉默了足有几分钟,她粗重的喘息和琴声
混在一起,产生了一种奇异的音响效果,猛地她尖锐的声音脱颖而出,江一航,你
这个花花公子!这么个骨瘦如柴的女人你都看得津津有味!

    琴声嘎然而止。琴仍然僵挺在她细长的脖弯上,弓无力地垂着,她茫然无措地
呆立着,目光掠过台下他们摆着生日蛋糕的桌子,不知道落在何处。她的脸上无悲
无喜,但那无助失神的表情把江一航刺得心痛起来。他可怜巴巴地对丹丹说,你能
不能小声点?丹丹“砉”地剑拔弩张站起来,对着台上“哼”了一声,然后指着江
一航的鼻子冷笑道,你们早就勾搭上了,对吧?别告诉我你们是第一次见面!

    台上的她如被电击,江一航清楚地看见她握弓的手像一截折断的细长树枝在风
中颤抖着,脸色却突然间红得好似涂了一层厚重的油彩,接着她的身体开始缓缓地
倾斜,多亏了君子兰花盆的支撑才没有倒下去。江一航回头瞪了一眼丹丹,那也是
他最后一次注视这个漂亮的歌舞团演员。丹丹朝蛋糕上吐了口唾沫,然后抓起鳄鱼
皮的小坤包踢踢碰碰地扬长而去。

    在大堂经理目瞪口呆的目光中,江一航跃上桌子,跳到舞台上。她摇摇晃晃地
站起来,推开他扶持的手,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向台后走去。江一航毫不迟疑
地跟了上去……

    罗婷任他有力的手掌搭在自己肩头,身体里的血液从被挤压的部位万箭穿心,
再从心脏里射出来击打着她每一根被压抑的神经。她就势依在他粗壮的大腿上,用
呢喃的声音说,我当然记得,我怎么会忘记呢?那天简直像个神话,我们在那种场
合下相识了,那个女孩虽然侮辱了我,可我并不恨她。

    江一航说,我也早不怪她了,当你终于接受了我之后,我甚至感谢她:她确实
送了我一件最珍贵的生日礼物。

    有一对白发苍苍的老夫妇搀扶着从他们面前经过,老太太慈祥地对罗婷笑了笑。
罗婷赶忙慌慌张张地直起身,报以羞涩的一笑。目送着那老两口,罗婷转向江一航
道,江大哥,上海的那个心脏科专家真的很权威吗?

    江一航竭力让自己的神情看起来像推销公司的拳头产品,坚定地说,那当然,
否则我低三下四地请他到广州来干什么?我不是给你看过他的先进事迹吗?退休前
他一直是中央首长的保健医生,那还有错!

    他还是国际《心脏病学》的特约编委呢!后面那句话是他临时瞎诌的,有没有
什么《心脏病学》这份刊物他都不知道。

    罗婷的目光还停留在那远去老俩口的背影上,出神地说,就算我活不了那么大
年纪,让我──她猛地住了口,紧张地望着江一航,生怕他洞悉自己的心思,她的
意思其实是“让我做回女人也好”。

    江一航误会了她,以为她担心两天后的会诊,就安慰道,婷婷,你忘了吗?我
把你的病历全部寄给了他,如果他没把握,他大概也不会答应来的,否则不是砸了
他自己的招牌吗?做医生的比我们商人更看重招牌。

    罗婷已经过太多的失败,她对“第一百零一次尝试”早不抱什么希望了。但她
为江一航的苦心深深感动,并且似乎被他的信心感染了而对两天后的会诊生出些渺
茫的憧憬来,笑着说,希望他把我暂时当作中央首长好好给我治治,我也不要“万
岁”,只要让我像个健康人那样痛痛快快活个十年就够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江一航听了却心酸得欲落泪。他默然片刻,说,婷婷,我知
道你为这病吃了不少苦,可你不能丢掉信心,精神对于战胜病魔有时比药还重要,
我看过报道,许多癌症晚期患者就因为有强烈的求生欲望,积极配合治疗,最终癌
症奇迹地消失了!你这病跟癌症比起来根本算不了什么。

    罗婷双手抱住江一航胳膊说,江大哥,我瞧你都可以去做政治辅导员了!我答
应你还不行嘛!坚决和垂死的心脏作斗争!

    江一航听她说得有趣,嘴角带出一丝笑意,却没能笑出来。罗婷轻咬嘴唇,半
赌气半认真,外带撒娇地说,江大哥,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这是最后一次!不管
成不成,你都不要再给我找医生费神了!

    我知道你有钱,我不是怕用你的钱,反正我用掉的,我今生怎么都还不起了,
多一点少一点,对于我的承受力来说毫无分别。只是我实在对治疗和会诊厌倦透了,
你知道吗?每多一次失败,我的心情就更坏一些,不如随它去落个清静。

    江一航点点头,沉声道,我理解你的心情,我就陪你押一宝,我不回北京了,
两天后我跟你一起去见那位专家。

    罗婷眼睛亮了一下,当她转向江一航时,她的目光却平静如水,说江大哥,你
一定要如期回北京料理商务,否则我就不去看医生!

    江一航抚着她后背说,好好好,我回北京,我回北京还不行吗?

    罗婷便没说什么,拉着江一航的手坐下来,欣赏花圃里争奇斗艳的鲜花。阳光
下的花朵灿烂蓬勃,那鲜艳欲滴的颜色是对阳光雨露的礼赞,更是承受之后喜不自
禁的满足。两只斑斓的蝴蝶在花丛中穿梭、嬉戏,罗婷的目光渐渐被它们快活迅捷
的动作弄得凌乱、飞翔起来。那两只蝴蝶最后一上一下停留在一片肥厚的花瓣上,
上面的身体似一片在火苗上方颤抖翻滚的枫叶,尾部却与下面的尾部紧紧黏在一起,
下面的蝴蝶翅膀时而收敛时而伸展,收敛与伸展的频率愈来愈快,竟如一只飞旋的
陀螺──罗婷感到头晕目眩,脸发烫,赶紧站起来,对江一航说,我们回去吧。

    江一航不明就里,以为她被太阳晒得吃不消,就扶着她往外走。走了几步,罗
婷回过头去,透过江一航宽阔的背弯,她看见那两只蝴蝶双双振翅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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