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一口袋灵魂上路 作者:谢友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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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一口袋灵魂上路 作者:谢友鄞-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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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臊,叫人闹心。张抱丁没敢提自己是乡公所所长。

    大柜再叫:“024 号。”

    “哎,我是。”

    “叫‘到’。”

    张抱丁放大嗓门:“024 号,到了! ”

    大柜龇牙一乐。

    张抱丁登鼻子上脸,央求道:“大柜,放我走吧,我上有老下有小拖家带口不
容易呀! ”

    大柜取笑道:“他好像遇见劫道的了。”

    大柜把一身劳工服,一双水靴,一顶柳条安全帽,摔进张抱丁怀里,说:“换
上,下井。”

    张抱丁梗起脖子,红头涨脸道:“我没卖给窑里。”

    大柜一把揪住张抱丁的耳朵,往下一拧。张抱丁蹲在地上,鬼号起来! 大柜一
搡,张抱丁仰坐在地上,耳朵像烂菜花,耳膜轰轰响,半边脸火辣辣苍肿,泪水哗
哗流! 大柜从牙根儿里咬出一个字:“穿! ”

    张抱丁坐在地上,哆哆嗦嗦,把两只脚同时往劳工裤里蹬,穿不上。大柜说:
“一条腿一条腿穿。”张抱丁先穿顺撇的左腿,再蹬进右腿,套上胶靴,穿上劳工
服,扣上安全帽,双手撑地,爬起来。张抱丁是炭业株式会社的劳工了。

    张抱丁被带进县城时,看见城墙上贴张通缉令,捉拿七名被塞进洞里的死人,
暗暗松口气,没有他的干系了。张抱丁对保安说:“我不用进城了。”

    原来,县府不敢耽误,将案子火速定为勘探队内部哗变,报给炭业株式会社。
四位保安去大碗乡时,还没有下达通缉令。

    张抱丁说:“你们看这影照上的人,没有我。”

    保安们瞅告示,是没有他。说:“到家门口r ,进去喝口水吧。”

    张抱丁说:“不喝了,不喝了,大碗乡茶水有的是。你们忙,我回了。”

    保安脸一变:“妈了个巴子,叫我们白遛腿! 走! ”

    张抱丁被扔进拘留所,一次堂没过,被县警署卖给了矿上。

    张抱丁跟着劳工们,向井口走去。从派工室到井口,转圈儿全是劳工房,整个
一个大场院,能跑马。太阳直射,院里院外,没有一棵草,没有一棵树,没有一片
阴影、四周扣着铁丝网,穿协和军黄军装的矿警,背着枪,牵着狼狗巡视。

    张抱丁抬头望天,天是圆的,大碗乡在北面,哪边是北? 张抱丁脑子一团糨糊
!枪打出头鸟,如果不当乡公所所长,那么,该抓的是首户吴长安,是赚钱出风头的
呼雨。他这不是代人受过吗! 张抱丁从没产生过倒霉感,人一有这种感觉,就往深
里想了。张抱丁想,他这个所长,是吴长安举荐,乡亲们认可的,可谁委任过? 吴
长安家大业大势派,但也是一户;呼雨是他的干女婿,儿子辈,更没资格任命他。
有权力的县长、旗长,走马灯似的换,谁也没给他发过委任状,没给过他一分一厘
官饷。出了事,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找他,末了,还被人卖了。他这不是糊涂庙
里的糊涂神! 张抱丁心堵的慌,唉声叹气! 气出来后,想,我他妈是白找的,自个
儿乐意干,我他妈的太自以为是了! 可是,你要不白以为是,自个儿瞧不起自个儿,
还咋活? 活着有啥滋味? 张抱丁咂吧嘴,看见劳工们从各个房间拥出来,走向井口,
井门围满人。一位劳工拽开井口风门,吆喝:“快走! ”

    张抱丁一怔,好面熟?!那人马脸,眉毛浅淡,沉甸甸下巴。张抱丁心跳起来,
是他,在绕阳河边遇见的那个胡子! 胡子喊叫:“快走! ”

    如果风门敞开时间长了,影响井下风流循环,巷道深处瓦斯聚积,锹镐碰溅出
火花,“轰”地一响,瓦斯爆炸,引起煤尘连锁性爆炸,冲击波横扫地下世界,就
在曲里拐弯的巷道里,高高低低的掌子面上,划拉死人吧。劳工们赶紧挤进风门,
张抱丁被裹挟进去,霎时阴风扑面。胡子举起煤油安全灯,灯下伞是脑袋,鬼影憧
憧。“忽咚”一声闷响,身后的弹簧风门自动关上了,劳工们向深处走去。

    有人问:“老麻,大柜下来吗? ”

    胡子应道:“上面不安宁,杂种操的,没空儿了。”

    “听说小鬼子够呛了? ”

    “我就知道不是好折腾! ”

    张抱丁听出,是那个胡子的声音。他叫老麻? 他怎么栽到这底下了? 劳工们大
多是从华北押运来的,一下闷罐火车,就被赶到这里。

    张抱丁人生地不熟,遇见老麻,心里有了依傍,说不出的亲切。张抱丁扯一下
胡子的胳膊:“老麻。”

    老麻用灯照他的脸,说:“新来的? ”

    张抱丁说:“新来的。”

    “听你口音,本地人? ”

    “大碗乡的。”

    “老乡呀! 我叫麻家驹。”在井下,麻家驹声音浑厚,显得底气特足。

    张抱丁说:“我叫张抱丁。咱们认识。”

    麻家驹一笑:“认识我的人多去了。”

    “咱们是亲戚。”

    “甭跟我套近乎。”

    后面有人嚷:“看不见了。”

    麻家驹将手中的灯举高,说:“我老家是天宫村的,亲戚死绝了。”

    张抱丁说:“咱们在绕阳河边认的亲。”

    麻家驹又用灯照他,说:“哈! 你! 我那个干儿子呢? ”

    张抱丁说:“在家呢。那是我外孙。”

    “操你妈! 占老子的便宜! ”

    “不是不是,真是我外孙。”

    “你多大,就有外孙了? ”

    “干的。”

    “也是干的。那就是我干孙子。”

    张抱丁说:“行行。好汉,你咋落难了? ”

    麻家驹说:“你真寻思我是胡子? ”

    张抱丁说:“单蹦儿。”一个人浪迹江湖,打家劫舍,叫单蹦儿,也叫跳蚤。

    麻家驹说:“那天,我是借匹马骑,去县城,看我相好的。”

    张抱丁不相信,这人不是没准话,就是不愿意往深里说。张抱丁不问了。

    麻家驹说:“干活儿长点眼睛,从这里出去的,死的比活的多。”

    巷道两侧支柱,爬满绿藓,顶棚长出蘑菇。一行老鼠在横梁上哧溜溜蹿过,眼
球贼红,像一队拎着灯笼游街的小人。张抱丁觉得发毛,下地狱了。一团庞大的影
子迎面拥来,喘息声粗重,脚步声踢踏踢踏,张抱丁听着熟悉。麻家驹拽他一把:
“靠边! ”

    一匹马,拉着三节小煤车,在铁轨上“轰隆隆”滑过去。赶车的骂道:“找死
呀! ”

    麻家驹说:“新来的。”

    赶车的嚷道:“又累死一个,能开荤了。”

    马拉煤车过去了,到井口车场后,将煤车卸下,挂在绞车上,提升到地面。

    张抱丁心虚腿软,刚走几步,“扑通”,踩空了,跪在地上。麻家驹扯起他,
说:“冷不丁下井,走不好道。”

    张抱丁出一身冷汗,问:“谁死了? ”

    “马。”麻家驹叹口气,“这些牲畜,下来,就永远上不去了。有匹马,卸套
后,好像疯了,顺陡坡没命地往上奔,赶车的没拦住,马冲出井口,一见到阳光.
眼睛就瞎了。”

    有人说:“不上去,干个一年半载,眼睛也瞎了,不瞎也得累死。”

    张抱丁想起他的马,被保安弄走了,幸亏没像他一样,被卖到井下,要不惨了
!麻家驹嘱咐张抱丁:“伙计,在井下遇见牲畜,千万让开。”

    张抱丁说:“麻大哥,我听你的。”

    麻家驹吹了声口哨。

    半个多钟头后,一行人走到采煤掌子面上。麻家驹把灯挂在棚梁上,灯光幽亮,
煤层二尺厚,掌子面三尺高,淋头水滴滴答答,灯光晕散开,黄雾蒙蒙。麻家驹猫
腰钻进掌子面,从地上操起尖镐,左腿跪在地上,“噗”地一刨,煤渣纷溅。麻家
驹说:“不硬,进来吧。”

    张抱丁跟随伙计们,爬进掌子面,一股强烈奇异的逼仄感,笼罩住他。伙计们
面对煤层,一线排开,彼此间拉开一米半距离。然后,半蹲半站,仰起脸,用镐头
敲打顶壁。麻家驹告诉张抱丁:“听见空声,就仔细察看,发现有裂缝,把浮石撬
下来。要不冒顶落石,这棺材大的空儿,想跑,抬腿都不赶趟。”

    张抱丁用镐头敲打顶壁,回音闷,挺硬实。掌子面上响起噗噗咚咚声,伙计们
干上了。大柜交代,今天是六十车煤,干不完,别上来。张抱丁抡镐刨下去,“噗
嚓”,镐尖触在煤壁上,虚飘飘的。张抱丁这才发现,掌子面三尺高,站不起来,
弯腰抡镐使不上劲。瞅麻家驹,老麻是半跪着于的。张抱丁左腿跪在地上,抡起尖
镐,“咚”,镐尖叼住煤壁,一撬,下来一大片煤。顶棚渗水滴下来,跌进脖梗,
滑进脊背,像虫子爬。刨下的煤,在面前越积越多。

    麻家驹说:“往外攉。”

    伙计们撂下镐,拾起方锹,把煤炭攉出低矮的掌子面,攉到巷道里。

    第一茬活儿干完,等煤车来装。麻家驹说:“喘口气。”

    张抱丁直起身,捶腰,问麻家驹:“没有雨衣? ”

    伙计们笑起来。

    麻家驹说:“这里条件算好的,要是在火区,掌子面温度四十多度,煤层烤脸,
脱光屁股干,能熬出人油来。”

    铁轨轰隆隆响,马拉煤车来了。赶车的蹲在一边,说:“快装。”

    二十多把大锹飞舞,煤是湿的,虽然沉,不起烟。

    马倒腾蹄子,有点惊,车要滑动。麻家驹骂道:“杂种操的,看住你的车。”

    赶车的说:“它嗅出生人味了。”忙站起,扯住缰绳。煤装满,车骨碌碌走了。

    第二遍活儿,里面煤层硬了,须打眼放炮。麻家驹抱住风枪,在煤壁上钻眼,
风枪突突突狂吼。麻家驹身体簌簌颤,浑身的肉像要飞起来。十多孔炮眼打完,风
枪熄火,麻家驹还在颤抖。另一个伙计将雷管和火药塞进去,用黄泥封住炮眼,怕
蹿出明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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