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 恨 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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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 恨 歌- 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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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萨沙却有办法。她的手停在萨沙的头发里,奇怪这头发的颜色是从哪里来。她说:
萨沙,你知道有一句俗话叫作“一日夫妻百日恩”吗?萨沙不响。她又说:萨沙你
难道不愿意帮帮我?萨沙没说话,站起来走出房间,将房门轻轻带上,下楼了。
  萨沙的心真的疼痛了,他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情竟是这么一团糟。切莫以为
萨沙这种混血儿没有心肝,他们的心也是知冷知暖知好歹的。他知道王琦瑶欺他,
心里有恨,又有可怜。他有气没地方出,心里憋得难受。他在马路上走着,没有地
方去,街上的人都比他快乐,不像他。眼前老有着王琦瑶的面影,浮肿的,有孕斑,
还有泪痕。萨沙知道这泪痕里全是算计他的坏主意,却还是可怜她。他眼里含了一
包泪,压抑得要命。后来他走累了,肚子咕咕叫着,又饥又渴的。他买了一块蛋糕
一瓶汽水,因汽水要退瓶,便只能站在柜台前吃。一边吃一边听有人叫他“外国人”,
心里就有些莫名的得意,稍微高兴了一点。他喝完汽水退还了瓶,决定到他的苏联
女友处去。他乘了几站电车,听着电车铃响,心情明快了许多。天气格外的好,四
点钟了,阳光还很热烈。他走进女友住的大楼,正是打蜡的日子,楼里充斥了蜡的
气味。女友的公寓里刚打完蜡,家具都推在墙边,椅子翻在桌上,地板光可鉴人。
女友见萨沙来,高兴得一下子将他抱起,一直抱到房间的中央才放下,然后退后几
步,说要好好看看萨沙。萨沙站在一大片光亮的地板上,人显得格外小,有点像玩
偶。女友让他站着别动,自己则围着他跳起舞,哼着她们国家的歌曲。萨沙被她转
得有些头晕,还有些不耐烦,就笑着叫她停下,自己走到沙发上去躺下,忽觉着身
心疲惫,眼都睁不开了。他闭着眼睛,感觉到有阳光照在脸上,也是有些疲累的暖
意。还感觉到她的摸索的手指,他顾不上回应她,转瞬间沉入了睡乡。等他醒来,
房间里已黑了,走廊里亮着灯,厨房里传来红菜汤的洋葱味,油腻腻的香。女友和
她丈夫在说话,声音压得很轻,怕吵了他。房间里的家具都复了原位,地板发着暗
光。萨沙鼻子一酸,大颗的泪珠从眼角流了下来。
  第二天,萨沙到王琦瑶处去,两人都平静了下来。萨沙说,他可以再找一个女
医生,王琦瑶说男医生就男医生吧,到了这个地步,还管医生是男是女吗?两人就
都笑了,还有些辛酸。再约定好日子,又一次去那医院。这一回去是叫了三轮车,
萨沙坐一辆,王琦瑶坐一辆。还是那位医生,不过是在门诊部里了。他好像已经忘
了王琦瑶,将先前的问题再问一遍,就让她去小便。王琦瑶出了门诊室,见萨沙跟
在身后,便笑着说:你真怕我不认路啊!萨沙也笑了,却并不回门诊室,而是站在
门口等。门前来往的都是女人,怀孕或不怀孕的。大约是因王琦瑶的关系,他觉着
这一个个的女人,都有着没奈何的难处,又是百般地不能说,不由的心情忧郁。过
了一会儿,王琦瑶回来了,自己进了门诊室,一会儿又出来,说是去化验间,再让
他等着。王琦瑶匆匆消失在走廊尽头,已是决心接受一切的样子。事情很顺利地进
行,手术的日子也最后定下了。走出医院,天已正午,王琦瑶提议在外面吃午饭,
萨沙也同意,两人对徐家汇这地方都不熟,漫无目标地走了一阵,看见了徐家汇天
主教堂的尖顶,矗立在蓝天之下,心里便有一阵肃穆。再走了一阵,终于看见一个
饭店,推门进去了。
  一坐下,萨沙就说由他请客。王琦瑶说怎么是他请呢?当然是她请了。萨沙看
她一眼,问为什么是她请,明明他请才对。王琦瑶暗暗一惊,差点地露出破绽,是
有些大意了。就不再与他争,心想萨沙也不定拿得出钱,等会儿再说吧。两人点了
菜,说了会地闲话,萨沙忽然冒出一句:做这种手术痛不痛?王琦瑶怔了怔,说她
也并不知道,想来总不会比生孩子难。萨沙就又问:那么比拔牙齿呢?王琦瑶笑了,
说怎么好比呢?她体会到萨沙的担忧,心中有几分感动,也有几分感激,却不好流
露,只得嘲笑着:这又不是一颗牙齿。这时,菜来了,两人就开始吃饭。萨沙说:
我吃来吃去,觉着最好吃的还是王琦瑶烧的菜。王琦瑶笑他嘴甜,萨沙却很正经,
说他决不是恭维,王琦瑶的菜好吃,决不是因了珍奇异味,而是因了它的家常,它
是那种居家过日子的菜,每日三餐,怎样循环往复都吃不厌的。王琦瑶就说:谁家
的菜不是居家过日子的菜,还能是打家劫舍的菜?萨沙道:王琦瑶,你这“打家劫
舍”几个字说得太对了,说出来怕你不相信,像我这样的人,从来就是过着打家劫
舍似的生活。王琦瑶说:我当然不相信。萨沙不理她,兀自说下去:我是个没有家
的人,你看我从早到晚地奔来忙去,有几百个要去的地方似的,其实就是因为没有
家,我总是心不定,哪里都坐不长,坐在哪里都是火燎屁股,一会儿就站起要走的。
王琦瑶说:不是有奶奶的家吗?萨沙有些凄凉地摇了一下头,没回答。王琦瑶心里
同情,却没法安慰,两人沉默了一时。吃完饭,要结账了,王琦瑶做出理所当然的
样子,掏出钱来,不料萨沙勃然大怒,说王崎瑶你这不是小看我吗?萨沙虽然不发
财,可也不至于请女人的钱都没有。王琦瑶窘得脸都红了,呼啸了半天才说出一句:
这本是我的事情。这话说得相当危险,眼睛里全是认账的表情。萨沙按住她拿钱的
手,脸上忽有种温柔,他轻声说:这是男人的事情。王琦瑶没再与他争。等叫来招
待付了钱,两人出了酒楼,一路没说话,都在往肚里吞着眼泪。
  临到手术这天,忽又有事。萨沙的姨母从苏联来访问,要他去北京见面。萨沙
说等他回来再去手术,反正没几天的。王琦瑶却说不要紧,他尽管去,她自己到医
院好了,又不是什么开膛破腹的大手术,就好比是拔一颗牙齿,她开了句玩笑。萨
沙不依,无论她怎么说行也是不行。后来王崎瑶骗他,说让她母亲陪她去。他虽是
不信王琦瑶会让母亲陪去,可见她执意要去,也只有装作相信了。走之前,他硬是
给王琦瑶十块钱,让她买营养品。王琦瑶先是收下,然后悄悄塞进他口袋二十元。
听他下了楼梯,脚步声在后门口响起,又渐渐远去。有一阵子发呆,坐在那里,什
么也不想。暮色漫进窗户,像烟一般罩住了王琦瑶。
  这一个夜晚非常安静,好像又回到以前,没有萨沙,没有康明逊,也没有严师
母的时候。她又听见平安里的细碎的声响:松动地板上的走路声,房门的关闭声,
大人教训孩子的喝斥声,甚至谁家水开了,那话出来的“哦”一声。她还看见对面
人家晒台上栽在盆里的夹竹桃,披着清冷的月光,旁边是一盆泥栽的葱,也是被月
光的,好像能看见栽它的手,小心翼翼的样子。水落管子的动静却气势磅礴,轰然
而下,呼然落地,要为平安里说话似的,是屈服里的不屈。平安里的天空虽然狭窄
曲折,也是高远的,阴震消散的时候,就将平安里的房屋衬出一幅剪纸。那星和月
有些被遮挡,可也不要紧,那光是挡不住的,那温凉冷暖也挡不住。这就好了,四
季总是照常,生计也是照常。王琦瑶打开一包桂圆,剥着壳。没有人来打针,是个
无病无灾的晚上。摇铃的老头来了,喊着“火烛小心”在狭弄里穿行,是叫人好自
为之的声音,含着过来人的经验。剥好的桂圆蓄起了一碗,壳也有一堆,窗帘上的
大花朵虽然褪了色,却还是清晰可见的。老鼠开始行动了,息息率牵地响,还有蟑
螂也开始爬行,背着人的眼睛。它们是静夜的主人,和人交接班的。许多小虫都在
动作,麻雀正朝着这边飞行。
  第二天是个阴雨的天气,潮湿而温暖。王琦瑶打了一把伞出门,锁门时,她看
了一眼房间,心想能回得来吃午饭吗?然后就下了楼,雨是浙浙沥沥的,在阴沟里
激起一点涟储。她在弄口叫了部三轮车,车篷上虽然垂了油布帘,车垫还是湿滚流
的,这才觉出了凉意。有很细小的雨从帘外打进来,溅在她的脸上。她从帘缝里看
见梧桐树的枯枝,从灰蒙蒙的天空划过,她想起了康明逊,她肚里这孩子的爸爸。
她这时想到肚里的麻烦还是一个孩子,但这孩子马上就要没有了。王琦瑶背上出了
一层冷汗,心也跳得快起来。她忽然之间有些糊涂,想这孩子为什么就要没了?她
的脸完全被雨水溅湿了,雨点打在车篷上,碑噼啪啪地响,耳朵都给震聋似的。王
琦瑶想,她其实什么都没有。连这个小孩子也要没有了,真正是一场空呢!有眼泪
流了下来,她自己并不觉得,只觉得前所未有的紧张,膝盖都颤抖了,有一件大事
将在须臾之间决定下来。她眼里盯着油布帘上的一个小洞,将破未破的,还网着丝
线,透进了光。她想这破洞是什么意思呢?她又看见了灰白的天空,从车篷与布帘
的连接处,那么苍茫的一条。她想起她三十岁的年龄,想她三十年来一无所有,后
三十年能有什么指望呢?她这颗心算是灰到底了,灰到底倒仿佛看见了一点亮处。
车停了,靠在医院大门旁的马路边。王琦瑶看见进出的人群,忽有一股如临深渊的
心情。她坐在车帘后头,打着寒战,手心里全是汗。雨下得紧了,行人都打着伞。
那车夫揭起了车帘,奇怪地看她一眼,这一个无声的催促是逼她做决定的。她头脑
里昏昏然的,车夫的脸在很远的地方看她,淌着雨水和汗水,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
说:忘了件东西,拉我回去。帘子垂下了,三轮车掉了个头,再向前驶去。是背风
的方向,不再有雨水溅她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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