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声-平民梁晓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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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晓声-平民梁晓声-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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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土翻译”将我的回答翻译之后,下士居然微笑了。他的几个部下也彼此交换着满意的眼色。这几个苏联“娃娃兵”,大概难得听到什么恭维话。我的回答,哪国当兵的听了都会感到愉快。不过我可不是有意讨好他们。我说了句真话。

  接下来又问:

  中国的电影好看吗?

  当过“红卫兵”吗?

  挣的钱多吗?

  在我们的“团”里,姑娘们都很漂亮吗?也像我一样喜欢穿军装吗?……

  我想:我他妈的可不是在举行记者招待会。

  又一想:这些问题并不属于国家机密,纯属民间情况。既然他们不在我面前扮演捷尔仁斯基了,我也就大可不必继续在他们面前维持许云峰式的尊严。使他们的好奇心获得一点小小的满足,说不定他们会通情达理地放我回到我们这边来。

  于是我就告诉他们,我们的姑娘个个年轻,漂亮,活泼,可爱。我挣的钱不少,相当于他们的一个少尉连长的工资,天天请姑娘们下馆子也花不完。其实我的工资是三十二大毛。我还告诉他们,我曾经是某市红卫兵副司令。不吹牛白不吹,别让他们区区一个下士小瞧了我。我们的电影内容和题材广泛极了,实际上几部样板戏影片在我们的各个连队至少已巡回放映过三遍了。

  “土翻译”将我的话翻译了之后,他们都显出大为羡慕的样子。那下士,简直对我有点刮目相看了。我得出结论——这几个苏联“娃娃兵”挺容易唬。

  下士第二次递给我烟,我没拒绝。落到这种地步,还管什么。阿尔巴尼亚的、罗马尼亚的、古巴的、朝鲜的烟我都吸过,还没吸过一支苏联烟呢。烟酒不分家嘛。中苏进行边防会晤时,两国官员还相互敬烟呢。我知道。

  他们颇友好的表示,使我一时忘了自己的处境,还给他们唱了一段河北梆子:

  那边厢,走来了,列宁同志,

  他言道,这包香烟,我不要,

  请马上送给,

  捷尔仁斯基……

  这是我们团宣传队自编自演的《列宁的故事》中的几句唱词,是受了“移植样板戏”的启发。

  我唱一句,“土翻译”译一句,他们都听得挺开心,一个个咧嘴直乐。

  末了,下士通过“土翻译”告诉我——一会儿将有一辆吉普车来把我拉到他们的边防站去。并解释说这是履行职务,他们无权释放我,尽管他们完全相信我是一个中国放映员。

  我顿时呆了……

  下半夜我是在他们的边防站度过的。单间,门外有“警卫”。情况太不妙。我哭了。

  第二天上午,我被带出了“牢房”。刚被押出,就有一个苏联士兵被推了进去。那小子一点不在乎,挺惊讶地看了我一眼,还向押我的士兵问了句什么。押我的士兵没理他。他耸了一下肩膀,就对我做鬼脸。他进了“牢房”还不安分,隔着带铁条的小窗口朝什么人微笑、摆手。我顺他的目光看去,见不远处站着一位苏联姑娘,围着一条灰色毛围巾,穿件褐色的旧呢大衣,频频向他抛送飞吻,一副含情脉脉的模样。我恍然大悟,免费住了半宿的那“单间”,是他们的禁闭室。我竟有点嫉妒那被关禁闭的苏联士兵。我要是也只不过被关入我们的禁闭室,外面也有位姑娘含情脉脉地对我频频抛送飞吻,他妈的我也会一点不在乎的。

  这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村子。我被押着走在村路上,尽量迈出很从容的步伐。路左是几排营房,路右是一幢幢粉刷成白色、黄色、或浅粉色的民宅。都是独家独院。院子都是用木板围成的。木板都是刷成深绿色的。这村子挺美观。村里也有标语牌。可惜我不懂俄文,不知写的什么。兴许是勃列日涅夫的语录?
  我忽然想到,我们团机关的三百多人,此时此刻肯定全坐在大礼堂里,不耐烦地期待着我出现在放映机旁呢。能有谁会想到,我正在边境线这边进行非礼节性的“访问”呢?

  清楚地看到了馒头山。它在我们那边。可见这个苏联村庄离边境线并不远。太阳还没升起来。山后已有万道霞光辐射。山顶及山坡的皑皑积雪,被霞光染成了金橘色,红装素裹,景象十分美丽。

  我成了边境线这边的俘虏,世界上发生了这么严重的事件,太阳却照旧从边境线那边升起。

  这世界真他妈的缺少人情味。时间不必长,只要我一个星期内不回到我们那边去,准有人非常高兴地接替我这个放映员的职务。人们照样会看上电影。各个连队会像讨好我一样讨好新任放映员。这种种想法使我相信了一条真理——没有谁地球都照样转。颠扑不破,放之四海而皆准。他妈的相信真理有时并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啊。

  审讯我的是一名少尉连长,留着两撇挺神气的小胡子。被一名少尉审讯,我的心情并不比被一名区区下士审讯得到多少安慰。翻译是个女的,我怎么瞧她怎么觉得她像苏联影片《女政府委员》的女主角。她没穿军装。我无从判断她是军是民。但她中国话说得真流利。我怀疑她是个“二毛子”。

  其实倒也算不上审讯。少尉没在我面前扮演捷尔仁斯基。我也早就没了充当许云峰那种兴致。少尉看了看我的边境通行证,对女翻译皱起眉头说了几句什么,她就走到门外叫进了那个押我来的士兵。

  我又被押回了“牢房”。

  大官好见,小鬼难搪。看来这句话有国际意义。少尉当然不过是少尉,但分明比下士更易于接受事实。

  我的同“牢房”的“难友”——那个被关禁闭的苏联士兵,不知怀有什么企图,凑到我眼前,似乎想和我拉近乎。遭到看守的严厉喝斥,他才退到“牢房”另一头去了,却他妈的还偷偷对我做鬼脸。

  过了一会儿,那女翻译给我送来两个面包,一截香肠,两支雪茄。走时还对我笑了笑。她那笑使我产生了某种本能的戒心,敌人对我笑,可能我就得付出什么代价了。我想,不到万不得已,我没必要绝食。我得吃饱,准备着,和他们进行面对面的斗争。我狼吞虎咽地将面包和香肠吃掉。想吸雪茄却没火,我的打火机在少尉的桌子上。那个苏联士兵又凑过来,主动掏出火柴给我,同时从我手中拿走了一支雪茄。虽然我吃亏,但也只能进行这次吃亏的交易。他刚吸了两口,被看守发现,异常严厉地训斥了他一顿。他乖乖将雪茄掐灭,还给了我。我白捞他一盒火柴。看守并未喝斥我,我也不理看守,照吸不误。看来我比他们自己人还受点优待呢。

  下午,女翻译又来了。

  她对我说:为了证明我确实是一名放映员,我必须给他们放映一场电影。如果我会,他们就完全消除对我的怀疑。放完电影送我过边境。

  我没有很充分的理由表示严正抗议,就反问:是请求我?还是命令我?要是命令我,我拒绝。我暗想:这关系到我是否丧失气节的原则问题,不能妥协。

  她微笑了,说:“你如果很希望是请求,那就算是我们的请求吧!”她笑起来挺博人好感。

  我非常违心地点了一下头。

  于是她就带我走了。当她跟看守用俄语说话时,我那个“难友”似乎听明白了我是被带去放电影的,就跨到门口,也对她叽哩咕噜地恳求什么,大概是恳求放他出去两个小时看电影。

  她只对他笑了笑,摇摇头。他那种沮丧的样子,着实有点令人同情。我被带到了他们的乡村俱乐部。银幕已挂好,放映机也架好了。座无虚席。一半座位被士兵占据,少说有一个连。另一半座位被村民占据,男女老少都有。过道还站立着不少没位置的人。士兵们一个个坐得很端正,像遵守课堂纪律的小学生,神情都那么严肃。他们的姑娘专爱往士兵那边运动。运动到一块儿,依着偎着,嗑瓜子,说说笑笑,有意无意地朝士兵们头顶抛瓜子皮儿。我发现少尉朝她们运动过去,对她们说了一句什么,她们就爆发出一串响亮的笑声。士兵们一个个仿佛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活脱是一具具出土的俑。小孩子们吵吵嚷嚷,在人堆和过道中钻来挤去,将气氛搅得热热闹闹,乱乱哄哄的。要是在我们的哪个连队里,放映前这么无秩序,我就绝不开放映机。我对自己暗暗说:伙计,犯不着和他们使小性子嘛。

  我一被发现,立刻将无数目光吸引到自己身上。嘈杂声渐渐平息,连俑似的士兵们也纷纷朝我扭转脑袋。孩子们不钻来挤去了,姑娘们不说说笑笑了,也不往士兵们头顶抛瓜子皮了。我不卑不亢地走向放映机。我是被他们请求放电影的。

  是台旧放映机。我们团也有这么一台,农场时期遗留下来的老家当,是他们还是我们“老大哥”的年代送给我们的。早就不能使用了,扔在宣传股的破库房里。我曾想将它修理好,煞费了许多苦心。

  我随身带的两箱片子,摆在架设放映机的桌子上。我忽然寻思过味来了——他们是找借口看一场中国电影。他妈的让他们寻找到了一个聪明绝顶的借口。当灯全部熄灭,我开动放映机时,暗暗打定主意:断片三十次。

  银幕上出现了莫斯科电影制片厂的厂标——工农雕塑交手高举镰刀斧头,缓缓旋转……

  让我在这里补充说明:我带的那部影片,并不是一部我们的国产片,而是一部苏联影片——《列宁在十月》。这是当时在我们国内极少的允许公开放映的苏联影片之一,是我这个团放映员的一张“王牌”。片子已经快放烂了,但我们各个连队的人仍百看不厌。要是哪个连队的头头对我不太够意思,我便警告他:“从此不再给你们连放《列宁在十月》。”他就熊了。

  观众骚动起来。

  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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