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旭烽-茶人三部曲01·南方有嘉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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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旭烽-茶人三部曲01·南方有嘉木-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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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里,他悄悄下楼,脚步比猫还轻。他在阁楼上看得见这是个五进的大院,他看见花园假山,长的市道,高的山墙。他看见后院之外的小河,他还看见了天井里那些硕大无比的大水缸。
  真是一个又大又旧的院子,但吴茶清依旧不曾轻举妄动。他没有再遇见过这个大院的主人,他的眼睛也始终模模糊糊,什么也看不清。突一日,他早晨起来,感到神清目朗,便信步走到院中,七转八折,见一处边门。边门又无上锁,他顺手把门闩一拉,门开了,竟是一宽敞的场院,七七八八晒满了竹匾,还有不少石灰缸,斜着置放,一少妇正在指挥着下人,用干净抹布擦拭着石灰缸,那少妇转眼看见了他,愣了一下,吴茶清也愣了一下。
  她径直走了过来,对他说:〃你能看见东西了?〃
  他点点头。他削瘦,面色苍白,稀稀的胡子长出来了,阳光一照,金黄色的。他的眼皮薄薄,鼻翼也是薄的,连嘴唇也是薄薄的,他看上去像一把薄剑,透着寒气,他穿着一袭抗老板派人送去的浅色杭纺长衫,外面罩一件黑旧缎子背心,便也像一个不苟言笑的私塾先生了。
  他的鼻翼像晴蜒翅膀颤抖起来,在空气中捕捉什么。他眼中的亮点一闪即逝,他的声音很轻,像蒙着天鹅绒,很好听。
  他答非所问:〃开茶庄的?〃
  她有些惊异:〃你家也开茶庄?〃
  〃从前给茶庄当伙计。〃他使用的是一口标准徽州的口音。
  林藕初一身碎花布衫,站在阳光下,一口白牙。她用那好看的白牙红唇说话,她说:〃我家从前卖藕粉,现在我要吃茶叶饭了。〃
  吴茶清记得他当时不再想和新娘子多说些什么,多说不好。他便问她家的男人在哪里,而她则撤撇嘴,〃他呀,〃她作了个抽大烟的姿势,〃他喜欢这个,和他爹一样。〃
  她好像对他毫无顾忌:〃你帮我把石灰缸搬到屋里去,正贮茶呢。〃
  吴茶清摇摇头:〃得用火把缸烤一烤,我来。〃
  〃我去告诉爹。〃新媳妇有些喜出望外,便去禀报。一会儿,杭老板来了,开口便问:〃你吃过茶叶饭?〃
  吴茶清用手拎起一包石灰,说:〃这个不行,都吃进那么些水,还有缸,大潮。〃
  杭老板知道是遇见行家了,便作揖:〃依先生所见?〃
  吴茶清伸出两个手指头:〃给我两个人。〃
  一个月内,吴茶清烘烤了所有的石灰缸,运来最新鲜的石灰,小心地用纱布袋包成一袋袋,后场茶叶拼配精选了,就到他手里分门别类贮藏。新媳妇忙前忙后的,给他当着下手。
  一个月之后的那个夜里,杭家父子,在客厅里再次会见了吴茶清。
  他们一头一个,躺在烟榻上正抽大烟,见吴茶清进来,连忙欠身让座,吴茶清用手一摇,便坐在偏席。杭九斋亲自上了一杯茶,说:〃吴先生,你尝尝?〃
  吴茶清尝了一口,皱起眉头,他没尝过这样的茶,有枣香。杭老板就很得意,说:〃那是我用祁门红茶拌了红枣,吸足甜气,再筛出,重新炒制的,过了芙蓉痛,喝此道茶,最是好味觉。〃
  吴茶清推开了那杯红枣茶,站起身作了个揖,说:〃谢救命之恩,自此告辞了。〃
  慌得那父子俩立刻爬起拦住吴茶清退路,说:〃英雄,你走不得!识时务者为俊杰,太平军早就被打散了,你还能到哪里去寻你们自家人?没听说山中方数日,世上已干年。这几个月你蜗居在此,哪里知道天下成了什么光景?陈玉成已死,李秀成也早已离了浙江,这会儿,怕不是已经到了天京。千里迢迢,你一个人又怎样去找?不妨在此作个帮手,也不枉我们冒了死罪救你一场,请三思。〃
  吴茶清不吭声,再作一揖,便出了门,留下那面面相觑的父子。
  在后院的玉兰树下遇见新娘子林藕初,已是黑夜时分。吴茶清见了她就有些发怔,他已换上了旧时的衣裳,头上缠起了黑布巾。在夜里这个人更薄了,像是摇身一闪便会无影无踪的快客。
  〃你不要走,吴先生。〃
  〃我叫吴茶清。〃
  〃你看钥匙!〃林藕初把一串重重的钥匙提到他眼前,明明灭灭晃着,细细碎碎地响,〃他们抽大烟,不管这个家,推给我了。他们把好好的茶楼都卖给杀猪的万隆兴,吴茶清,你不要走,你帮我!〃
  吴茶清摇摇头,说:〃我是长毛。〃
  〃长毛好,有胆,敢造反。〃
  是初夏的风了,玉兰树的大叶子刮不动。黑夜重得很,黑夜框在高墙之中,风吹不动。
  〃吴茶清你不要走,你帮我,杭家要倒了,就剩这个大架子,从前的管家也跑了,帐房也跑了,都到别的茶庄吃饭去了。〃
  吴茶清摇摇头:〃倒就倒吧,天朝都要保不住,要倒。〃
  〃那你怎么还去?去送死?〃
  吴茶清想了想,竟然露出笑意:〃去送死吧。〃
  〃我不让你去送死,我把大门二门全上了锁,我看你往哪里跑?〃林藕初一只手抓住玉兰树枝,使劲地晃着,她生气了。
  吴茶清又怔了一下,他们便有些尴尬地沉默了下来。
  黑夜就更重了,玉兰树叶落在林藕初手里,也很重了。
  两个人的呼吸也很重了。
  吴茶清说:〃告辞了。〃
  〃你还要走?〃
  吴茶清的呼吸淡了下去。
  〃你怎么走?你没钥匙。〃
  〃怎么来的,怎么走。〃
  吴茶清把手中包裹扎到了背后,望着黑暗中高大的玉兰树,突然的一阵风,吹上了枝头。待林藕初再定睛望时,那人,已悄然立于墙头,林藕初只来得及喊上两个字:〃回来!〃那人便没了踪影。她伸出的双手,抓住了一阵风,被弹开的玉兰树枝,便晃摇个不停了。
  数年之后的一个秋日,人们对长毛造反的事情已经淡漠下来。一日,从忘忧茶庄正门进来一位客商模样的男人。伙计上前打招呼,问他要的什么茶,那客商倒也不说话,只问:〃老板呢?〃
  伙计问:〃你是问老板还是老板娘?〃
  〃一样〃
  〃老板外面逛去了,老板娘在后场看着呢。〃
  那客商便去了后场。见一个大场子,大铺板上各各坐着正在精致拼配的女工。那女人走来走去地正张罗着,头上还带着白孝,一身月白色。吴茶清又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声,像那个玉兰树下之夜。
  屋子里,茶香扑鼻,是标准的龙井。看得出来,初秋的茶,已经开始收购了。
  女人堆中猛地站出了一个男人,大家都好奇地抬起头。老板娘也是有所察觉了,她的眼睛一亮,一下子就认出了他。
  〃回来了。〃她淡淡地说。
  第二章
  吴茶清,徽州人。 
  徽州府统辖六县,和杭州交通方便,出来做生意的人就多,其中尤以撤县人为最。敢县分东、南、西、北四乡。地少人多,南乡最苦,男人便跑得远远的,去上海、南京、杭州一带挣钱养家糊口,故南乡多剩有女人儿童,鲜有男子。这个传统,也有一二百年了。
  徽州人做生意有句行话,叫做〃周漆吴茶潘酱园〃。一是说徽州做生意的人大多姓周姓吴姓潘,二是说他们大多做的是漆、茶、酱生意。杭州人做茶庄茶号老板的,倒也不乏其人,但在老板手下做伙计的却几乎都是徽州人,尤其是就县人。徽帮茶人,就这样在杭州自成了一族。
  这些异乡茶人,做伙计的日子长了,有了些积蓄,做老板的也就有了。其中还有做成大老板的,比如开设在羊坝头忘忧茶庄附近的方正大茶叶店主方冠三,就是徽州人,乾泰昌茶行做学徒出身,后来自己开店,成了杭州茶界饮使者。从徽州穷乡僻壤出来的小学徒,到腰缠万贯的大老板,这部发家史,说起来,也不知有多少故事呢。
  吴茶清.却是和他的同乡人完全异样的。在忘忧茶庄,作了数十年掌柜.兼着忘忧楼府的管家。从不归家,这就叫人奇了。原来杭州一般茶庄,对徽州伙计有这么个规矩,叫〃三年两头归,一归三个月〃。去时还可带足三个月的工钱。像清河坊的翁隆盛茶庄,伙计有时还会带来同乡及亲戚朋友,老板免费提供食宿,有时甚至长达几年。老板女大王说:徽州人从家乡出来,锅没带,所以饭是要管的,但求职就不管了。
  然而吴茶情却子然一身,非但没有乡党聚会,甚至没有妻儿老小团聚。一年到头盘在店府中,前前后后,仔细照料,几乎无懈可击。杭九斋也曾张罗着想给他娶个老婆,续个香火,被他沉默寡言的脸来回晃了一下,便不敢再提。晚上熄灯前。便对他的媳妇林藕初说:〃你看这个吴茶清,究竟是怎么了,莫非得了病,近不得女人?〃
  林藕初一边对着镜子卸她头上那些首饰,一边说:〃你以为是你,整日介胡闹,没病也折腾出病来?没见人家茶清,烟酒不沾,更别提鸦片!店堂里清清爽爽,伙计吃饭过菜,不准吃誊,不准吃葱蒜,顾客进来,香香的一股扑鼻茶气。我们祖上也晓得'茶性易染'这一说的,哪里有他防得这般紧……〃
  〃他吃饱,我舀了一瓢,你倒搬出一大缸水来,那么多的话!我是说他不讨老婆是不是有毛病,看你扯到哪里去了?什么不吃葱蒜不吃誊……〃
  林藕初摘了首饰,一头黑发就瀑布般泻了下来,走到床沿边坐下,就着烛光,粉面桃红,对她那躺在床上脸孔铁青的丈夫说:〃我见他每日早上练着八卦拳,夜里院中还操剑习武,不像是有毛病的人。〃
  〃那是。〃杭九斋有些悻然,似乎觉得老婆把外人夸得太过分了,便接口说,〃人家什么人,长毛手里造过反的,李秀成手下做过将的……〃
  林藕初一跺脚板,轻声喝道:〃呸!闭嘴!你再敢提'长毛'这两个字!〃
  杭九斋也知道自己是多嘴了,这话可是泄漏不得的。再说茶庄全靠老板娘和茶清撑着,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但低了头,又难受,便歪斜着嘴眼说:〃到底是救过人家一命的,从此便护着了;怎么也不护着我一点儿?我倒是不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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