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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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4-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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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太学为难地说,就凭我这样儿?张保国给他打气,说你去就是了,没关系的,你就说是我让你去的。既然如此,那就去吧。陈太学当然不会打着空手去,他提了一个大口袋,口袋里装着他从亲家那里买来的鳖,还有十余斤银耳,此外身上还揣着五千元钱。那女子并不住在都江堰城里,也不住在都江堰景区,而是顺着岷江往上游走,离开景区之后,还有二十多分钟车程。那真是一个美得让人发愁的地方,岷江在这里变得很窄,碧蓝得像溪流似的,每一丝水纹都幻化出宝石般的、仿佛能称得出重量的光芒。江上有座宽大的木板浮桥,陈太学从桥的南岸走到北岸,便进入了葱茏苍翠的竹海,竹海里铺着整洁舒缓的石梯,石梯两旁,除了竹,还有珍贵的桫椤树。林子里没什么动静,连一声鸟叫也没有,只有竹叶雨点一样无声地飘落。陈太学爬出一身汗,才看见了隐藏着的点点白房。这是岷江北岸著名的“竹雾别墅”。 
  陈太学见了张保国那个只有十八九岁的表妹,把礼物和钱给她,屁股连凳子也没挨一下就离开了。她浑身珠环翠绕,骄傲地挺着下巴,一点也没有张保国说的寻死觅活的样子!尤其是那个五十多岁的妇人,陈太学开始误认为是女子的母亲,可她在女子面前垂首哈腰,恭恭敬敬,分明就是一个保姆。 
  陈太学明白了,那女子根本不是张保国的表妹。 
  张保国派他来,不是劝慰,而是让他帮忙拿钱养。 
  他的腰就像被人砍了一刀! 
  在老家获取的那一点豪情,早像气泡一样破裂了…… 
  从那以后,陈太学每隔些日子就自动跑一趟都江堰,送去特产和几千块钱。他把每次的花费都记在自己的小本子上,却从不向张保国提起。张保国倒并不装聋作哑,一有机会,他就问陈太学,你又给我表妹送东西去了?陈太学把两只手握起来,做出很不好意思的样子说,那叫啥东西呀!这时候,张保国总是像对自家人说话那样,嗔怪一声,你这个陈太学呀! 
  从张保国这个角度讲,他真是把陈太学当成自己人的,因为他需要这样一个人。认真说来,陈太学究竟给了张保国多少好处?难道张保国真就希罕去金沙滩吃饭,希罕在麻将桌上赢他一些钱,希罕他隔三差五地提来几只鳖吗?老实说,张保国并不希罕这些,他手下和别的包工头送给他的,比陈太学不知超出了多少倍,但张保国看得很清楚,那些人都不及陈太学耿直,不及陈太学可靠。有两件事情给了张保国很大的触动,一是陈太学在高州城请不到他,竟然不辞辛劳追到成都去请,二是陈太学的母亲去世后,他还陪着打了一整天牌。这第二件事,是陈太学在母亲去世一个月后说出来的,那天他请张保国喝酒,陈太学喝多了,就像孩子一样哭,像孩子一样说到母亲。跟张保国一起的人,把陈太学像训狗一样地训斥,但张保国没有,近十年来,他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灵魂中还有柔软的地带。那里在隐隐作痛。正是因为有了这种感情,后来开发翠屏山,那么多人都没要到活做,而他把活给陈太学了。 
  现在很少有人知道,张保国也是农民的儿子,而且家里比陈太学当年还穷,父亲去大巴山深处为人背尸(那里的风俗,人死后雇人把尸体用红绸绑在背上,去自己生前的庄稼地里走几遭,意思是让死者到了阴间也有饭吃;因为背尸人很难雇到,主人给的报酬往往也比较高),才撑持他读完了大学。这使张保国认识到,贫穷不仅是一种生存状态,更是一种耻辱。他发誓要雪洗这种耻辱。他发奋读书,走到哪里都是高材生,但这显然是不够的,他还需要寻找另一扇门,读大四那年,为把现在的妻子追求到手,他割过自己的手腕子,这都是事实,然而,他的主要动力,决不是她的美丽可爱,而是因为她父亲当时是高州市委秘书长。那年寒假,他跟她一同回家,她父母问明他的来历,脸色陡然就变了,一句话不说了。吃晚饭的时候,竟将他一个人安排了一桌,饭后他就被带到了客房。客房里除了一张床,什么也没有。他多么希望她进来陪他一会儿,可他不知道,她早被父母亲严加看管起来了。那天夜里,他一分钟也没睡着,次日凌晨四点过,有人来敲他门了。他以为是她,结果是她父亲。他父亲看来也没睡着,眼泡皮肿的,带着隐隐的怒气。她父亲说,小伙子,走吧,赶快走! 
  这时候他才醒悟,昨天他进屋的时候,他们就想把他赶走,之所以没那样做,是因为那是黄昏,市委家属院的人会看见他是从他们家出去的,才被迫留他住了一夜。 
  出家属院大门时,眼泪在他眼眶边打转,但他没让眼泪流出来,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晨霜浓烈的空气,朝回乡的车站走。路上,他脑子里只回旋着一句话:我非要把你女儿搞到手! 
  其实他没必要这么恶狠狠的,她爱他,以前并不怎么爱,当他在她家里受辱之后,她就把他爱到心里去了。在女人那里,爱和同情是很难分清的。大学的最后半学期,他们热火朝天地谈着恋爱,父母威胁她,说再这么下去,就不认她这个女儿了。她已经无所谓了,不认就不认。到这时候,父母才知道自己彻底失败了。父母就是父母,怎么舍得不认女儿呢。他们只好接纳了他。那年是很难找工作的,许多同学都下了乡,但张保国留在了高州城,而且是炙手可热的建设局。半年后,他们结了婚。在岳父的关照下,张保国很快当上了项目部副经理。可就在他当副经理不久,岳父得脑溢血死了,一个红红火火的家庭,立马就沦落了!他张保国的头顶上没有了岳父这颗大树,能混到今天这一步,所付出的,难道仅仅是钱吗?不,在张保国的心里,还有比钱重要得多的东西,那些东西,他认为是陈太学这样的人一辈子也理解不了的。许多时候,张保国都痛苦得想退出,他读书时毕竟是高材生,一种单纯的理想的光芒,还在遥远处闪烁,偶尔,他心里会涌现出一种镇定的力量,帮助他怀疑自己的人生之路是不是出了偏差。但这只是极其短暂的灵光一显,因为他发现自己身前身后都是滚滚波滔。他没有退路了,身不由己了。稍有空闲,他就去麻将桌上混,混他个通宵达旦,不给自己留下任何思考的时间。 
  说心里话,张保国爱妻子,他追求妻子时虽然含有别样的目的,可妻子的美,妻子为他付出的牺牲,都深深打动着他的心,他在外面找小姐,还偷偷去都江堰买别墅养了个“表妹”,并不证明他不爱妻子。他那样做,只是为了麻醉自己。 
  张保国并非不知道,他的退路是自己掐断的。在官场混的时间越长,他就越是锥心刺骨地感觉到:这人活在世上,手里不能没有权!没有权,你就只能是一条虫子,人家把你拍也拍得死,拈也拈得死! 
  陈太学也这么想。陈太学决不因为他跟张保国地位悬殊就不这么想。每当他跑一趟都江堰,他的心就是僵硬的,死的,可一站到工地上去,心就活络起来了。 
  那些除了流血流汗就别无出路的人们,给了他财富和尊严,还让他尝到了权力的滋味。 
  而今的陈太学,工钱照压,还想方设法地扣钱。伙食越来越差,可每天的伙食费却提高了两块;工人洗澡、洗碗的用水,睡觉前和起床时点灯,都要扣钱,他从来不公布用了多少水电,只是每人每月照二十块扣除:别的包工头,再怎么说也把简易工棚免费让工人住,而陈太学却要扣去每人十块月租。这么算下来,工人的月支出就比以前多出了将近一百块。但陈太学并不满足,他对工人干出的活百般挑剔,挖空心思找扣钱的理由。 
  不仅如此,他还宣布了一条新规定:无论是谁,都要叫他陈老板!以前,工地上有人叫他名字,有人叫他陈哥,有人叫他叔叔或学爸,乱七八糟的,现在不行了,得通通改叫陈老板!陈太学这是从自己的体会中得出的经验,他常常想,如果他把张保国不叫张局长而叫名字,面对张保国的时候,他就不会感觉到脊梁上压着一块石头,一叫张局长情况就变了,他就自然而然地知道自己矮几分了。这称为名正言顺。别人都改了口,唯独从大荒村来的那些人还不习惯改口,有天小兵见陈太学到工地上来,笑着叫了声学爸,陈太学黑着皱纹密布的脸,走到小兵跟前,把小兵干的活挑出了几十个毛病,并当场决定扣除他三十块工钱。 
  现在,大家都知道把陈太学叫老板,确定了身分,陈太学就把老板的架子端起来了,威严露出来了,动不动就黑脸,发火,骂人。他最喜欢骂的一句话是说你只配屙牛屎。 
  工人被他骂了,大气也不敢出,否则就遭扣钱。 
  陈太学和张保国,从不同的途径理解了权力的内涵:一个人的贫困,经济贫困是表面的,权力贫困才是本质的;权力贫困是因,经济贫困是果。 
  监工的活本来是他儿子陈福在干,可是陈太学发现陈福不行,陈福太好说话了,只要工人求两句情,他就把眼睛一闭,说行了行了,不要让我爸知道就是了。你个狗日的!——陈太学有次骂他,你以为老子的钱是抢来的?你吃老子的穿老子的,还胳膊肘朝外拐!他骂儿子,还连带秀莲一起骂,因为秀莲不仅在家乡不为他挣面子,还一直留在娘家帮忙,陈太学已经对她十分不满了。陈福被骂得眼睛发绿,却不敢顶嘴,就干脆骑上新买来的摩托,有事无事跑到乡下去看已怀孕的老婆,把工地甩在身后,让父亲自己去管理。 
  更多的人丢下工钱,离开了陈太学的工地。这无所谓,第一代农民工还没老,第二代农民工又成长起来了,卖苦力的多的是 :还有城南和翠屏山上那些住进老城安置房子的农民,因为生计无着,许多人都跑回自己以前的土地上,给包工头打工,陈太学不愁找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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