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词安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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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词安顿-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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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大将会像谁?……”当熟悉的旋律响彻整个房间的时候,瑞特的声音比歌声还
要大:“你究竟怕什么?你怕我以后会抛弃你?你以为美国人只会拿婚姻开玩笑,
那么我为什么到今天还是单身?”

    我没有理由,没有一个像样的理由可以对瑞特解释明白那个最简单也最复杂
的“不”。

    子夜时分,瑞特凝视着我说:“你睡床还是沙发?”

    “床。”

    他抱起毛毯走到外间,一声“Bye -bye ”之后便关掉了所有的灯……

    那个夜晚我居然睡得非常之好,天将亮的时候,我醒了。走出卧房的一刹那,
我无言以对——瑞特抱着头坐在沙发里,面前的茶几上一字排开着四个空的啤酒
罐,他的眼睛红红的。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到他的面前、握住他的双手,又怎样被他轻轻地推开。
“我不能睡,你睡得那么好,像个小女孩一样,我不敢动,怕你会害怕……”我
记得当时我是跪在他身边的地上,我的长发覆住了他的双膝……而且,此后直到
今天,我再也没有留过那么长的头发。

    回到北京刚好是圣诞节。平安夜我穿着红色的大羽绒服跟瑞特坐在一家通宵
营业的冰激淋店里,谁也不想离开。

    吃到浑身发冷的时候,我们走上了街。在街角的一家不打烊的精品店,瑞特
停在了一张窄窄的小贺卡前。他指着贺卡上的图画感伤地说:“梯子要倒了,这
孩子要摔下来了,蜻蜒没捉到……像我。”他搂住我的肩膀:“你把随时都能开
启记忆的卡叫什么?”“万能钥匙卡!”我脱口而出。

    瑞特掏出钱,买了两张。他一脸认真地递给我一张:“你讲过《虎符》的故
事,一人一半,合起来,就是完整。”我握住这张小小的贺卡,恍如一下子握住
了正在逝去的全部过去。

    圣诞节之后,瑞特奉调回了美国,我离开了没有他的这家公司,回到原本属
于我的寂寞的学生生活之中。

    此后四年,我只收到过瑞特发来的一纸传真,上面是我教过他的一首晏几道
的词的最后两句——“泪流不尽邻窗滴,就砚旋研墨,渐写到别来。此情深处,
红笺为无色。”

    时至今日回想与瑞特的重逢,总会让我联想到我们在一起的时候讨论过的关
于“天”的话题。我曾经说我不相信任何宗教,但是我信天。天是有知觉的,她
知道人世间的一切,她给人一个无法预料也无法规避的劫数,她会在一个恰当的
时候让人明白从前不明白或者不是准确地明白的一切。瑞特把这称之为“Jane的
宗教”。的确是这样,假如没有一个俯视一切的天,怎么会有如此的巧合,怎么
会安排我在一个如此特别的时候再一次面对这个从来不曾用言语把心情说破的人?
——瑞特回到中国的时候,距离我预定的婚礼,只剩下200 个小时。

    瑞特神奇般地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依旧孑然一身,他没有任何变化,甚至他
的“功夫鞋”和纯棉T 恤。当他兴奋地走过来想一如往昔地抱住我的时候,我像
四年前一样地躲开了。“Jane,告诉我,你怎么样?”我从来没有那么平静地面
对瑞特,如果说我曾经一直在因为躲避着什么而不能释然,那么在这样的时候,
我唯有以平静来抚平曾经掀起在心中的一切波澜。我说在他走后,我参加了学校
的毕业分配,之后我做过政府机关的小公务员、房地产公司的审计、广告公司的
会计等等连我自己也说不全的各式各样的行当,现在,因为一个具体的、近在眼
前的婚姻,我不工作了。

    我们坐在建国饭店的中餐厅,身边长长的落地窗外是很有些日本风格的小桥
流水。瑞特很久都是一言不发。之后,他用一种感伤得令人想哭的声音慢慢地说
:“Jane,我一直觉得你是那么的‘中国’,而这些让我觉得那么实在。你活得
淳朴、具体,也明明白白。所以我试着用中国人的方式默默地爱你,爱了四年,
现在才开口,可是我已经失去你了。如果当初我用我们美国人的方式爱你,也许
你今天是我的新娘……”

    我无法解释,此时此刻,我想着我对他说过的我的“天”,我从灵魂里笃信
的我的“宗教”。我告诉他,我的丈夫是“天”送给我的,我们在大街上排队等
公共汽车的时候相识,我们俩彼此看第一眼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这是今生该等
的人。我丈夫做生意,个子很高,我在他的身边,常常会有晕眩的感觉……

    瑞特在这个时候打断我的话,他说:“咱们在一起,晕眩的人是我。我明白
了。”

    我不知道还应该说什么,瑞特说他想到了我曾经教他一句一句写下来的一首
诗中的两句,“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我看向窗外,流水悠悠不
断,仿佛我们一起走过的、今生无法忘记的日子。瑞特的声音在我耳边,很清晰、
很用力:“我知道你不是这么想的,我只是从心里希望你这样想就是了……”

    这一次相聚,我自始至终和瑞特讲着他的语言,我第一次从这种词句简单有
力的语言之中发现了接近于残酷的直截了当。

    告别的时候,我的头发被初秋的风吹拂着,那已经是瑞特无法握住的短发。
我把告别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仿佛永远也说不完。

    我曾经接到过几次瑞特打来的电话,他几乎每一次都说他就要“回”中国了,
但是每一次他都没有能如约而至。

    1995年的圣诞节,我就着昏黄的灯光赶写稿子的时候接到他从法国打来的电
话。我在那熟悉的声音里一时语塞。他讲话很慢:“我在巴黎。昨晚,在咖啡馆,
我以为我碰到了你。女店主坐在灯的暗影里,她读西蒙的书,鬼使神差我就以为
那是你了。我用手敲着吧台对她叫你的名字,她抬起头告诉我她叫萨拉,是一对
小孩子的母亲,我才知道我是在什么地方。我温习了哭的感觉。我非常想念……
中国。”

    瑞特打第二个电话的时候,人在肯尼亚,他的声音听起来非常欢快:“下雨
了!我一个人坐在窗台上。我忽然发现我再老一点就可以去当作家,写中国,写
北京,写你还有你老公。我一辈子就爱过两个女人,一个是妈妈,她死了,把我
的爱带进了天堂;一个是你,把我的爱留在了北京。……我还一个人呢,先不找,
给你留一个后悔的机会。”

    在我结婚之后,瑞特在每一次的电话中从没有忘记过问候我那个他没有见过
面却让他“很有挫败感”的丈夫。

    我从没想过自己会为了不选择瑞特而后悔,尽管我同样也从未忘记过这个给
予我很多别人不曾给予的感情的美国男人。我一直认为,没有见过海的人就会依
恋小河,而什么是海、什么是河,原不是一句话就能说得清。我看着瑞特走近又
走远,知道他还会在感情的另一个领域里与我重逢;看着我的丈夫从远处走来直
至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知道这就是我可以为之付出血泪的生命之缘。看到了这
一切,我的不安分的心开始趋于平静,平静之中,许许多多的美好便翩然升起。

    自始至终,我握着瑞特留给我的“万能钥匙卡”,等待他“回来”。

    附录:

    我在1996年时曾应某杂志之约,把我与瑞特的交往写成一篇内容相近的文章
发表,当时该杂志将其改名为《美国男人,我看着你走近又走远》,并做了一些
修改,此后,一些文摘类杂志相继转载。

    在那篇散文中,我隐去了瑞特的名字,给他起名叫洛德,其实是英文中“Road”
(路)一词的音译。我想,瑞特为我划出了一条路,那是我从来不曾走过、今生
也没有机会走的路,但是因为有这样的一条路,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远方,我的
心里多了一份牵挂,也多了一个美丽的梦。

    在我决定把这篇散文收进这本书的时候,我告诉了远在法国的瑞特,他非常
高兴,他说,希望我能还给他本来面目,让他继续叫他自己的名字。他说:“我
喜欢我的名字,而且,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一直是这样叫我的。”

    我想我是理解瑞特的。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座属于自己的纪念碑,上面刻着心
爱的人们的名字,时时抚摩那些名字,时时感受到刻骨铭心的温暖或者疼痛。

    我愿意用我的文字来为我们之间发生过的一切和埋藏在各自心中比爱、比记
忆本身更为丰富的内容树起一座纪念碑,仅仅属于我们的。

    所以,放在这里的文字,是还给了过去一个本来面目。

    婚姻就是把稳定送给你爱的人,把浪漫留在你心里

    回家

    飞机收起起落架的时候,机身猛地一震,我急速地右倾,同时,一个温存的
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不要紧,就这么一下。”一只手温和却很有力地拉住了我
的胳膊。

    这是一种酷似我的外婆和正在越来越像外婆的年老的母亲惯常的语言——三、
四十年代的保守、亲切而又中规中矩的北京话。它来自我身边E 座的一位白发老
妇人。她的灰色羊绒衫、毛呢长裤以及清洁的白衬衫领子,都显示出她的精干、
有条不紊以及生活质量,她的白发卷曲、面容平和,一双灰色的眼睛毫不因年迈
而浑浊。我对她微笑了。这双眼睛泄露了她的身份,我认定她来自欧洲的德意志
或者法兰西的某个地方,她让我迅速地想起了我最爱的女作家——玛格丽特。杜
拉。

    老人也在对我微笑,她的手已经收回放在腿上:“一个人旅行?”

    我摇摇头:“出差。”

    老人表示疑问:“你?”

    “是啊。”不知为什么从一开始我就对这样一个优雅的老妇人抱有好感。我
几乎有些淘气地摸出眼镜戴上,并且摸摸在出门前花了不少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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