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住在这块,那一来就啰嗦了,对我今夜办事大为不利。不点灯,跟往日一样,外人就不晓得里面有人。石秀怕睡觉过了时间误事,衣服也不脱,免得到时候穿衣服麻烦,就朝案板面前的一张凳子上一坐,上半身就伏在案板上的被子上,稍微冲冲盹,其实也不过是养养神而已。听见外面的更声已敲定更,冲了一会;再听听,已经二更;又过了一会,三更了,到了办事的时候了。石秀朝起一站,先来摸火刀、火石,因为这时候家家都睡了,门外不会再有行人,可以点灯了。把火刀、火石、纸芒子摸到了,左手拿着火石,把纸芒子夹在手指丫里头,纸芒子的头紧靠火石,右手拿着火刀,“嚓!嚓!嚓!”几下子一打,火星子把纸芒头子点着了,把火刀、火石放下,轻轻对准纸芒头子一吹,纸芒头子有火了,把油灯点起来,再把纸芒子吹熄掉,放回原处。石老三还是很小心,油灯里头的两根灯草只点了一根,火头真正只有绿豆大,再把灯头转了朝里,门口这边的亮光就更小了,在门外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一丝亮光,不注意简直看不出来。石老三轻轻把门闩一摘,把门开下来,再把那张凳子搬过来,人出了门,把门轻轻反带,让里面的那张凳子就倒顶住门,这样即使有人从门口经过,还以为门是关得好好的,不会注意。
石秀进了千里巷,到了潘府后门外,抬头朝楼上一望,啊!只看见楼上灯光烁亮。哼哼!石秀暗暗冷笑:杨大哥啊杨大哥,你还蒙在鼓里头呢!你不在家,楼上只有两个女流,三更多天还不睡觉,把灯点得这么亮做啥?这楼上不分明是还有旁人嘛!楼上有什么人在这块?这还用说嘛,一定是那个买肉的小伙。直到现在,石秀还以为奸夫是那个买肉的小伙,这才把人冤枉死了哩,其实那个小伙现在连千里巷都不敢来。石秀心里一想:照往日的情形来看,奸夫是三更以后天亮之前走,我不能老是站在这个地方等他唦,天上还有点朦胧的月色,站在这个地方也容易被人发觉,最好找个地方躲起米。掉脸一望,前面不远斜对面有一家人家,两扇黑漆大门关着。就跑过去往大门旁边墙拐子后面一掩,眼睛正好望得见潘府的后门。
过了一会工夫,远处的更声已经打四更了。就在这时候,在东大街潘府的大门外有了动静了,只听见:“卜卜卜卜……”有人敲梆子。一阵梆声敲过之后,迸脆透酥的喉咙呼了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啊?”石秀一听:奇怪啊,这个出家人大概有疯痰病,半夜三更出来化缘募斋啊!这时候有哪个来睬你啊?这不是笑话嘛!接着,梆子声断断续续从东大街上敲到千里巷来了。敲梆子的这个人到了潘府后门口,又是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咦?”石秀格外觉得奇怪了:怎么这个人旁的地方不去,专门在潘府的前门、后门转的?其实,前次杨雄出差在外的时候,这个人每天这个时候都到这块来转,敲梆子,呼佛号,不过石秀那时候只顾忙杀猪,没有在意,今天夜静更深第一次听到,所以觉得奇怪。石秀依旧掩着没有动。只看见这个人在潘府后门外站下来不走了。不一会,潘府的后门开下来了,从里面闪出了一个人,接着门又关起来了。石秀一望:嗯,奸夫出来了。刚才这个敲梆子、呼佛号的家伙原来是他的同伙,是来接他的。我先不要忙动手,看看这两个人究竟是什么人。石秀定神一望:啊?原来这两个人还不是在家人,都是出家人!怎么看得出来的?虽然月色朦胧,看他们的相貌看不清楚,但是只要看这两个人的头顶就看出来了,从前的在家人都是拢发包巾,出门头上都要戴一顶头巾,无论天暖还是天冷,不戴帽子是不作兴的。现在这两个人的头是光秃秃、圆滚滚的,不是两个出家人吗?这时候这两个出家人勾肩搭背,嘴里叽叽咕咕,往千里巷口的方向走了。石秀就蹑着足步子,跟在后面入神听。
这两个出家人到底是谁?用不着说,敲梆子、念佛号的是癞和尚,从潘府后门出来的是裴如海。裴如海又来啦?他怎么能不来呢?上次潘巧云跟他说好的,有石秀在这块一天你都不要来,等我把石秀赶走了你再来,现在石秀走了,杨雄又出差了,他当然还是照老规矩来了,他一来,癞和尚也就照老规矩按时来接他。两个人走着谈着,喉音虽然不高,但是清清楚楚。他们万想不到后面有个人跟着,在听他们说话。“来啊,师弟啊,你不是跟我谈过的吗?你发誓赌咒不到杨大爷家来了。怎么你现在又来的呢?”“癞和尚,告诉你唦,上次我赌咒说不来,因为那时候有个石老虎在他家里,有一天夜里被发觉了,他要上楼来抓我,把我的魂都吓得飞掉了,所以我赌咒说不出来了。现在石考虑不在他家了,所以我才敢又来的。”“噢,怪不道的。那这个石老虎怎么会走掉的呢?”“告诉你唦,就是我刚才说的,那天晚上我被石老虎发觉之后,石老虎就把这回事一五一十全告诉杨大爷了。”“啊呀,这一来糟了,这种事非同小可啊。”“咹,后来怎么样?”“杨大爷先是跟石老虎约好了准备要我们两个人的命,后来大娘子聪明,用了一条反间计,让他们弟兄参商,肉店关门散伙,从此以后石老虎只好回翠屏山,去卖他的柴去了。这些事昨天晚上大娘子才告诉我的。”“噢,原来是这样的。乖乖,这位大娘子着实有两下子哩。哎,现在杨大爷呢?”。‘杨大爷衙门里头的公事忙,这两天又出差了。你真呆啊,他如在家,我怎么好来呢?”“不错不错,他们两个有一个在这块,你都不能来。哎,师弟啊,有件事我想问你下子。”“咹,什么事?”“刚才你出来的时候,我看见门里头有个女的,手里拿着纸捻子送你到门口,那个女的可是大娘子啊?”“哪个?你说送我的那一个女人啊?”“嗯。”“大娘子她从来不轻易下楼。那是专门侍候大娘子的一个小丫头,名叫迎儿。我每次来,都是她在门口接送。”“啊咦喂,我还以为是大娘子哩。我看这个小丫头长得着实不丑。”“你不过才看到个迎儿,倒认为长得不丑了,你还没有看到大娘子哩。她跟大娘子就不能比了,大娘子生得比她还要美,还要好看。”“不错,我是听人说过的,说大娘子是全城盖一的美人!师弟啊,有件事我我想跟你商议下子。”“商议什么事?”“不晓得你可肯成全?”“是什么事,只要是我能办得到的,我一定帮你办。”“这就好说了。师弟啊,你每次来,我为了不误你的事,都是一夜不睡觉,准时来接你,当然,承你的情也没有薄待我,每次给我一两银子。我现在倒不是跟你谈钱的事情,我是想,你跟大娘子感情这么深,简直一天都不能离,你也要代我想想咧,你是不是跟大娘子说下子,把这个小丫头迎儿介绍了给我,让我跟她谈谈。”“癞和尚啊,你怎么想得起来的呀?你想想看,人家迎儿今年才十六岁,你癞和尚已经是五十几岁的人了,亏你好意思说出口的,岂有此理!自己也不怕难为情。阿弥陀佛!”“啊咦喂,你就不要跟我来这一套了,还装腔作势念经哩,不要把菩萨吓跑掉了。”“不是我装腔作势,总归你不该说这种话。”“好好,我不说就是了。我不过是说了玩玩的,你能帮忙就帮忙,不能帮忙就拉倒。”“不谈了,不谈了,快走吧。”“快走。”
石秀在后面听了这一番话:啊呀!原来是这么回事!我一直以为奸夫是那个买肉的小伙,哪晓得我弄错了,原来奸夫是个出家人。石秀不由暗暗责备杨雄。为什么要责备杨雄呢?回想那天我在茶馆里头把探奸的经过告诉你,说到我准备上楼的时候,你忽然冒了一句,问我“你上楼可曾看见那个和尚”,我当时莫名其妙,问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你含糊其词,没有告诉我,原来你不是不晓得你家老婆跟和尚有来往,你既晓得,你怎么忍受得了的?你不但忍受了,那天晚上你还反过来骂了我石秀一顿。你杨雄虽是一筹英雄好汉,但远远不是你家老婆潘巧云的对手,她把你抓在手掌心里玩,你居然还就听她玩。石秀为了听两个和尚的谈话,没有动手,这一刻再望望:唉,不好,今天不能动手了。什么道理?两个出家人已经到了千里巷口了,如这时候动手,把他们杀在千里巷口,这个人命案子就与杨雄家无关了,杨雄也就不一定要把这件事情搞清楚。我要么不杀,要杀就要把奸夫杀在他家门口,不但杀在他家门口,血还要冒在他家门上。这样你杨雄非要破这一案不可。到那个时候,我才好把你家这回事揭开来,让你晓得究竟是怎么回事。所以石秀这时候只好放他们走,等明天再说。两个出家人出了千里巷,回报恩寺。石秀回到蔡家肉店门口,轻轻把门推开,进门之后复行把门关闩好,把油灯吹熄了,伏在案板上养神。
不一会,五鼓天明,听见外面巷子里有人走路了。又过了一刻,只听见门外:“嘭!嘭!嘭!”“谁?”“是我啊,石大爷啊。”“来了。”听得出来,是蔡家父子。石老三起身把门一开:“你老早哇。”“你早你早。石大爷啊,夜里你那们朋友可曾按时把钱送来啊?”“唉,不谈了,我那位朋友来是按时来了,但是钱没有带来。”“咦,这是什么道理?”“他说他昨天为一件事情耽误了,没有来得及去取这笔钱,先来向我打个招呼,说是今天还是那个时间把钱送到此地来。”“喔,这种因事误事是常有的,这也不能怪他,有时我们也遇到这种情况。照这么说,他说今天送来,大概不会再误事了吧?”“大概不会再误事。不过,这一来又要麻烦你老一天了。”“你找话说哩!石大爷哎,你我又不是外人,承你的情看得起我,不要说你睡天把两天,就是长期睡在这块都没事。这样吧,我马上陪你去吃早茶,吃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