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11 作者:李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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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11 作者:李敖- 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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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 头:(疑惑)这两者有冲突吗?有冲突必要吗?
  余三共:如果有呢?如果你面临只有一个选项呢?
  龙 头:可以不选吗?
  余三共:不可以,一定要选。
  龙 头:(猛然若有所思)……要让我想一想,再答复你。
  余三共:(有点失望)好吧,没想到龙头被我难住了。
  龙 头:就算暂时被难住吧。问题还是回到古典与现代吧。
  余三共:两者该是“萧条异代不同时”吧?
  龙 头:不见得。我们维系的许多信仰,对愈来愈年轻的现代,我们愈来愈古典了,我们活在现代,却看起来就像美国加州那些“世界爷”GiantSequoias,那些三四千年的老树,它们是来自过去的活骨董,大家欣赏它们、保护它们,它们虽活到现在,其实却属于古代——它们跟人们同时而不同代。
  余三共:“同时而不同代”?这个观念倒有点新。请问在道德上,也是生物现象吗?
  龙 头:是的,道德是一种有机体,道德也会生老病死。你有没有注意到很多道德项目,尽管活在书中——像“世界爷”活在加州,其实已跟我们同时而不同代了。我从道德项目中找一个“对敌人的道德”做例子。中国古代的名射手子濯孺子,侵略到卫国,卫国派人追他。他跟副官说:“今天我病了,没法射箭,看样子要死了,你知道追我们的人是谁吗?”副官说:“追我们的是庾公之斯。”子濯孺子说:“是他呀,那我死不了了。他是我学生尹公之他的学生,尹公之他是正人君子,他不会乱收学生的,他的学生也一定是正人君子。”过了一会,庾公之斯果然追上来了,奇怪的问子濯孺子:“老先生,你怎么手里不拿弓呢?”子濯孺子说他病了。庾公之斯说:“你是我太老师,我不能用你教我的技术来对付你,但今天也不能不公事公办。”于是他拔了四支箭,把箭头都敲掉,射了四下就走了。——这个故事,说明了一种不趁人于危的道德的延伸,即使对敌人也不例外。这种道德,现代已经死了。现代若有庾公之斯这种人,在战场上,看到敌人病了,恐怕还要乘机多射几箭呢。即使不射,回来也要被军法审判。古代的庾公之斯敢阵前放水,也明知他的后台老板跟他有同样的道德标准,就像小说中华容道放了曹操的关老爷一样,心里多少知道军法审不到他。
  余三共:你这例子有毛病,庾公之斯碰到了师道的冲突,关公碰到了友道的冲突,他们“对敌人的道德”,都被另一种道德推动了,不像你说的那么单纯。
  龙 头:好,我举一个单纯一点的例子。羊叔子的故事总单纯了吧?他跟敌人对阵,敌方的总司令病了,他竟派人送药去。敌方的左右都说药里有毒,可不能吃呀,但总司令却哈哈大笑:“羊叔子那里是拿毒药毒人的人!”这个故事你总服了吧?现代还会有这种人吗?现代还会有这种送药的傻子、吃药的疯子吗?所以我说,这种“对敌人的道德”,只活在书里了。
  余三共:我承认我们中国古代有这种罗曼蒂克的道德。
  龙 头:“我们中国”吗?请你告诉我,阿贝拉会战TheBattle of Arbela时,亚历山大不肯夜袭敌人,他说他不愿偷取胜利,他要公开又公平的打,使对方输了也心服。这种道德又是那国的?可见并非中国国粹,也不是我们中国所能专利,当然也不只中国和希腊有;送还敌人尸首的征服者威廉是英国的;送还敌人迷途的狗的华盛顿是美国的;嫌潜水艇不够光明正大而拒绝这种战术的拿破仑是法国的……这种“对敌人的道德”存在的时候,简直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可是却不能“俟诸百世而不惑”。因为,我说过,道德是会生老病死的。
  余三共:从古传下,一些有情味的道德项目,难道我们不能使它长生不老吗?
  龙 头:这个问题要从反面来答,要问道德项目是怎么变了的?比如说,在西部拓荒时代,一个道德项目是不可以背后开枪,这个项目是有情味的,大家一体遵守,不在话下。但后来有人为了增加效果,居然背后开了枪,于是你开我开,大家都开,这一道德项目,就被乱枪射杀了。如果世风如此,有人还坚持古典派,还要正面开枪,那他只有背对着法医,听数子弹孔的份儿。又比如说,在盗亦有道时代,流氓打架,一比一,空手打——“空手道”。后来有人为了增加效果,变成一大堆比一,外加扁钻、武士刀齐上。如果世风如此,有人坚持古典派,那他只有在急诊处感慨人心不古了。由此看来,人类为了增加效果,改变了道德项目。效果既然重于一切,道德就只好随效果修正。能接受修正的人,不论为善为恶,都心安理得;不能接受修正的人,就接受法医检查或急诊处医生抢救,此外别无选择。
  余三共:这太没意思了。
  龙 头:太没意思了。
  余三共:古典的道德就这样死翘翘了?
  龙 头:就这样死翘翘了。
  余三共:有人宁肯做失败的英雄,杀一不辜得天下不为也,把道德做第一优先考虑。
  龙 头:有人宁肯做成功的老处女,把终身是处女做第一优先考虑。
  余三共:我不喜欢你把世道人心看得那么透。龙头,你有一对贼眼。
  龙 头:问问我的敌人或朋友,你就知道我的“旧道德”比他们多。我是失败的英雄?不是,我是成功的道德家。不要小看我这对贼眼,看破红尘而又能福善禍淫,就凭我这对贼眼呢!
  余三共:龙头,你既然有一对看透世道人心的贼眼,你看看我怎样,你看得透我吗?
  龙 头:(盯着三共,笑)当然,当然我看得透你,只是我不说而已。
  余三共:(好奇)你为什么不说?
  龙 头:不说是一种交朋友的方式,愈好的朋友,当他不主动告诉你什么事,你最好不要问。简单说,就是不要问好朋友他不主动告诉你的事。你是我的好朋友,不是吗?
  余三共:(沉默一下)龙头,你认为我对我的案子有所隐瞒。
  龙 头:(安慰他)也不算隐瞒,只是你不愿主动完全说清楚,而我又不愿使你被动说清楚。
  余三共:(低头)龙头认为我有难言之隐?
  龙 头:(不看三共)我想你有。我想你可能心里有个疙瘩,甚至有个死结,你解不开它,你内心冲突,耿耿于怀。
  余三共:唉!龙头贼眼观人于细、龙头说话一针见血。没错,我真的如你所说的……
  龙 头:如我所说的,也就是刚才我不立刻答复你、你笑说龙头被你难倒了的问题。
  余三共:(蓦然惊讶)你指的是——
  龙 头:我指的是,你可能遭遇到“为了共产主义而牺牲美女”的问题,我刚才宁被你笑我被难住了,也不答复你,因为我要你自己试着找出答案。
  余三共:(脸红了,盯着龙头,停了好一阵)你一切早都清楚了?
  龙 头:(和蔼无比)也不,我只听说一部分,其余部分是我勾画出来的。
  余三共:我知道龙头是何等聪明人、精明人。从我搬到十一房,龙头就日日夜夜看到我,对我这人和我的案情,一定有一点怪怪的感觉,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是不是?
  龙 头:(慢慢点头)是。
  余三共:但龙头不说破,不多问。
  龙 头:是。
  余三共:为了……
  龙 头:为了和你相处愉快、为了尊重别人的隐私、为了朋友的面子、为了这十一房一直有第三者不方便……为了的理由可数出一大堆,总觉得时候不到,不说破、不多问比较好。
  余三共:以龙头的聪明、精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有点怪怪的不对劲?
  龙 头:要我说吗?要听真相吗?
  余三共:要。
  龙 头:还不明显吗?同案的政治犯,虽然用不同的囚房区隔开,但还是有点机会互通有无的,比如说,讬外役买包泡面、送只鸡腿之类的,虽不能传话传纸条,但传传无言的小礼物总是有的。可是你们的案子好奇怪,同案十九个人,你是案头、是领袖,从来没看到其他十八个人送你什么东西来关切你。反过来说,你对他们也一样拒绝往来,你们是同志、是热血青年,竟相忘于囚房,这难道不奇怪吗?
  余三共:(点头又点头)龙头观察入微。
  龙 头:还有,对于你的案子,你好像口风很紧似的,你从不多说,我们只知道你们组织了“成大共产党”,十九个被告,你是案头、是领袖。你先被抓,过了几天才抓他们,知道你家里小康、书念得极好、有心爱的漂亮女朋友、喜欢唱英文歌,等等等等,都是一些鸡零狗碎的,结果我在十一房,一对贼眼只看到现代班扬,却看不到他的“心路历程”,我心里有时满好笑的,我对我自己说:“余三共这小子,很会保密防谍呢!”由于你对你的案情有点讳莫如深,我当然会觉得有点怪怪的不对劲。
  余三共:(抬起头来,又点点头)龙头观察入微。
  龙 头:所以,我对你心里有数。我了解的你,比你以为我对你的了解更多。
  余三共:(犹豫)你……你龙头可曾感到,我同案的那十八个同志对我不谅解?
  龙 头:我早有此感。
  余三共:他们不了解我内心的痛苦与挣扎,他们把我当成叛徒,他们全体都不谅解我,说我出卖了他们,也出卖了自己。我的信用好像破产了,我的解释没有用,也无从解释,我们直到开庭那天才见了面,他们都冷冷的看着我。龙头啊,这些真相我也说不出口,国特,我的敌人把我打成叛徒,我的同志、我的朋友也把我当成叛徒,抱歉啊,龙头,这真相不能说,我不想一直瞒着你,但我说不出口,直到现在我挂上脚镣,你才知道(用双手抱住头,头埋在膝盖里)。
  龙 头:(挪过来,拍余三共的头)其实,我早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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