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艺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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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艺录- 第7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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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黄(庭坚),皆愈之发其端,可谓极盛。”说韩愈为唐诗之一大变,又是宋诗若干大家诗风的鼻祖,这个看法很有见地。
  诗文侵入扩充之说,对评价古代作家和今日文学的发展,有理论上的启发意义,它将引导打破一些形式上的框框,去评价古代作家的贡献,去正视今日作家对于新的文学样式的大胆尝试。
  《谈艺录》读本(四)以文为诗与以诗为词
  刘会孟论词①,与其论诗一揆②,若一反《后山诗话》评韩“以文为诗”、苏“以诗为词”之“非本色”③者。《须溪集》卷六《辛稼轩词序》云④:“词至东坡,倾荡磊落,如诗如文,如天地奇观,岂与群儿雌声较工拙。然犹未至用经用史,率雅颂入郑卫也⑤。自辛稼轩前⑥,用一语如此者,必且掩口。乃稼轩横竖烂漫。乃知禅家棒喝⑦,头头皆是。”(362页)      ①刘会孟:宋刘辰翁字,号须溪。
  ②揆(kuí葵):准则。
  ③《后山诗话》:宋陈师道(号后山)撰,一卷。韩:唐代韩愈。苏:宋代苏轼。
  ④《须溪集》:刘辰翁撰,七卷。
  ⑤率雅颂入郑卫:雅颂是雅正的,郑卫是浮靡的,把雅正的词混入浮靡的词中。
  ⑥稼轩:宋词人辛弃疾,字幼安,号稼轩居士。
  ⑦禅家棒喝:佛教禅宗祖师接待初学,常当头一棒,大喝一声,提出问题,促人觉悟。
  这一则从宋代诗人刘辰翁论词与论诗采用同一个准则说起,刘辰翁《须溪集》卷六《赵仲仁诗序》云:“文人兼诗,诗不兼文。杜虽诗翁,散语可见,惟韩苏倾竭变化,如雷霆河汉,可惊可快,必无复可憾者,盖以其文人之诗也。”(见《谈艺录》34页)这是说文人如韩愈苏轼可以以文为诗,诗人杜甫,诗不兼文,他的文不出名。这里赞美韩苏的以文为诗,突破诗文的界限。宋代另一位诗人陈师道在《后山诗话》里说:“退之以文为诗,子瞻以诗为词,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评韩愈“以文为诗”,苏轼“以诗为词”,说明他反对“以文为诗”,“以诗为词”,主张保持诗和词的本色。刘辰翁赞美韩苏对各自采用的文体都有所突破,也就是前面讲到的侵入扩充之说。韩诗苏词均“非本色”,都不是诗和词本来所要求的样子,说韩愈以文侵入了诗,或是说他的诗扩充到文句亦可;说苏轼以诗侵入了词,或是说他的词扩充到诗句亦可,总之,他们都不恪守诗词本色的束缚,都有所突破。
  诗与文的体制不同,诗有字句韵律的限制,散文就没有这些限制。比如韩愈的《晚春》:
  草木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杨花榆英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
  便是一首严守字句韵律的七言律绝。再如《嗟哉董生行》:
  淮水出桐柏山,东流遥遥千里不能休。淝水出其侧,不能千里百里八淮流。寿州属县有安丰,唐贞元时,县人董生召南隐居行义于其中。……
  光看这几句,就打破了四言、五言、七言诗的句式,犹如散文,有九字句、十三字句,除了押韵,几乎是散文了。
  再说词和诗的区别,词多写儿女私情,诗可以写风云之气;词媚,诗严正,看《花间集》就可知道。苏轼以诗入词,如(江城子·密州出猎》: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只看这上片,就有风云之气。所以刘辰翁说:“词至东坡,倾荡磊落,如诗如文。”到辛弃疾之前,发展到用经用史,率雅颂入郑卫,“横竖烂漫”,屡屡用典,表现出更多的扩充与自由。辛弃疾的词或激昂慷慨,或温柔伤感,或议论畅达,或吊古伤今,正如刘克庄所说:“公所作,大声鞺鞳,小声铿鍧,横绝六合,扫空万古。”(《辛稼轩集序》)辛弃疾自闽中罢归,隐居瓢泉时写的一首《贺新郎》便很典型:
  甚矣,吾衰矣。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令余几!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问何物、能令公喜?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回首叫、云飞风起。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这类散文化的词出现,对当时的文坛,无异是一记当头棒喝,足以引起对文体变革的注意。
  《谈艺录》读本(五)柏梁体
  堆垛物名,仿“柏梁体”之句①,唐宋以下,作者偶为之,不复覙缕②。所见莫如诸襄七锦《绛跗阁诗集》之乐此不疲者③,兹举五七言古近体各一例。卷一《述怀》第三首:“蓑笠铚耨俯④,弓庐陶旖段。砗磲玛瑙珠⑤,鱼菽盐豉蒜”;卷八《又赋玉瓮诗》:“卣壘敦*鬳匜鬲,觚搿窍礃動垡汀雹蓿弧镀叱嫫罚骸包|黾蛾螳鼠雀蝉⑦,飞鸣跳伏阶庭前”;卷十《六和塔宋刊四十二章经》:“沈贺钱陈董,虞洪宋李韩。隶真行狎草,长短瘠肥宽⑧”。先于徐文靖所为者⑨,南宋郑青山清之《安晚堂诗集》⑩卷七《病后再和前韵》第二首:“事业镂冰何所有,之乎者也已焉哉。”《随园诗话》卷四载张璨《戏题》⑾:“书画琴棋诗酒花,当年件件不离他。而今七事都更变,柴米油盐酱醋茶”;张南山《花地集》⑿卷二《曾朴园》:“烟霞泉石风花月,柴米油盐茶醋糖”;《两般秋雨庵随笔》卷四引郭臣尧《捧腹集·村学诗》⒀:“赵钱孙李周吴郑⒁,天地玄黄宇宙洪”⒂;又柏梁体之打诨也⒃。(523—524页)《明诗综》⒄卷八范嵩《过太平府有感》:“昨夜月明乡梦醒,杜鹃啼上杜鹃花。”
  清人唯金和能于叙事长篇中着堆垛物名句,爽利贯注,不滞不佻,远非诸锦、张维屏所能及。《秋蟪吟馆诗钞》卷二《原盗》之八⒅:“井灶庖廥厕,楣槛屏柱墙;一一搰之烂⒆,惟恐屋不伤。盆钵鼎豆壶,几匮橱椸床⒇;一一撞之碎,惟恐物不牫”;又《六月初二日纪事》:“先期大飨聊止啼,军帖火急一卷批;牛羊猪鱼鹅鸭鸡,茄瓠葱韭菰菔藜,桃杏栌芍菱藕梨,酒盐粉饵油酱醯(21)。”运用柏梁体可谓能手矣。(《谈艺录》增订本补正,《钱锺书研究》22页)      ①柏梁体:七言古体联句。相传汉武帝筑柏梁台宴群臣时的七言联句,句句押平声韵,称柏梁体。
  ②覙缕:细述。
  ③诸襄七:清诸锦字,有《绛跗阁诗集》十一卷。
  ④铚(zhì至):大镰刀。耨(nòu):除草的农具。俯(tiāo祧):古量器。
  ⑤旖(fǎng访):捏土为瓦器。段:锥击成物。砗磲:同车渠,海中软体动物的贝壳。
  ⑥卣(yǒu友):古代中型酒器。壘(léi雷):古盛酒器。敦(duì对):盛黍稷器。*(fǔ斧):礼器,盛稻梁用。鬳(yán言):古炊器,分两层。匜(yí移):洗手盛水器。鬲(lì力):炊具,一层。觚(gū姑):古酒器。搿╤é河):温酒器。彝:青铜祭器。
  ⑦堋v迹╩ěng猛):金线蛙。
  ⑧《六和塔宋刊四十二章经》:杭州六和塔上刻有宋刊《四十二章经》,这经是沈、贺、钱、陈、董、虞、洪、宋、李、韩十个人写的,他们用了隶、真、行、狎、草五种书法来写,有长、短、瘠、瘦、宽多种形体。
  ⑨徐文靖:清学者,字位山。工于考证古体。
  ⑩郑清之:原名郑燮。有《安晚堂诗集》六十卷。
  ⑾《随园诗话》:清袁枚撰,十六卷,补遗十卷。
  ⑿张南山:清张维屏字。
  ⒀《两般秋雨庵随笔》:清梁绍壬撰,八卷。
  ⒁《百家姓》读本的首句。
  ⒂《千字文》读本的首句。
  ⒃打诨:以诙谐的语言相戏谑。
  ⒄《明诗综》:清朱彝尊编,一百卷。
  ⒅《秋蟪吟馆诗钞》:清金和撰,六卷。此处所引《原盗》句,《清诗纪事》题作《痛定篇十三曰》。
  ⒆廥(kuài侩):藏刍稿处。搰:掘穿。
  ⒇豆:高脚盘。椸(yí移):床前小几。
  (21)菰:茭白。菔:即莱菔。俗称萝卜。藜:一种野菜。栌:栌橘。醯:醋。
  提到柏梁台诗,最早的是《东方朔别传》、《汉武帝集》,稍晚的是《艺文类聚》、《古文苑》。清人顾炎武认为是伪作,游国恩据颜延之《庭诰》云“挚虞文论,足称优洽,《柏梁》以来,继作非一,所纂至七言而已”,进而考证这首托于古人以文为戏之作,似乎在挚虞的《文章流别集》里已经录入,则其作不能早于魏晋。而魏晋时代尚清谈,一些士大夫遇事互相调笑时,有用联句语、联句诗、联句赋者,如《世说新语·言语篇》记谢太傅寒雪日集儿女讲论文义事,雪下大了,公曰:“大雪纷纷何所似”,兄子曰:“撒盐空中差可拟”,兄女曰:“未若柳絮因风起”,便可以看作是韵同义贯的咏雪联句诗。
  相传的柏梁台诗,首句是“皇帝曰:日月星辰和四时。”接着是“梁王曰:骖驾驷马从梁来。”各述各自职位需要说的意思,“皇帝曰”“梁王曰”的内容都与他们的身份相称。又如“丞相曰:总领天下诚难哉。大司农曰:陈粟万石扬以箕”等等,亦复如是。全篇共二十六句,都用某某曰以下七字句的形式,句末皆谐声用韵,形成联句体的格式,同时带有游戏谐谑的意味,人称这种诗体为“柏梁体”。发展到后来,仿此体堆垛物名,也不限于七言联句,更极尽俳谐之能事。
  这里讲唐宋以后的作者很少有人再写这类诗作,但清代的诸锦喜用此体,举了他的四首作品,使读者可以从中看到“柏梁体”的特点及其流变。《述怀》每句五字,连用二十字,从日常用品到贵重物品,从海产到调味品,内容全不搭界,却包括了生活的全部,读起来句句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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