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碎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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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碎影- 第5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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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当年我也有超过凡人之才,只是小露锋芒就编了一年《世间解》。”
  得意忘形,并进而吹牛,是笑谈。还是转为说其二,正经的,这是借约稿的机会,得亲近许多贤哲的謦欬。人不少,都是师辈,学识,性格,各有各的独到之处,但有个共同点,是都近学问而远世俗,重义而轻利。学问,太专,不好讲,只说待人接物,如见面最多的顾随、熊十力、废名几位先生,都是古道热肠,面对片时,使人顿失鄙吝之心。我有时想,或常常想,人生一世,立身,外的多方面,如钱财、职位,甚至名声等等,都无妨低,内的心境却一定要高,即自信不同于俗。这种心境来于培养,读(好)书,笛卡尔所说“如与高尚的古人谈话”是重要的一途,亲近贤哲的謦欬也是重要的一途。由这个角度看,我编《世间解》一年,费力很多,其中一部分是奔走于诸位师辈之门,最后算总账,所受教益还是太多了。
  其三,经过多次运动,保存的一份《世间解》却仍健在,有时翻开看看,也许“文章是自己的好”扩张为报刊也是自己的好,竟还是印象不坏。这自然是来于私见,认为嗅到的一种气,离学术近,离迷信远。迷信万端,举三种为例。一种可称为福报型,如《聊斋志异》一类书所写,某某供养观世音菩萨,遇灾难,就有观世音菩萨来救护。另一种可称为诵经型,比如宣扬所见所闻诸事物皆非实有,问何以知之,举证是《心经》有云,“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还有一种可称为玄想型,如日本铃木大拙讲参禅,说参就可以(己身)与外物合而为一,悟后的禅师长啸一声,可以震动乾坤就是。可以自慰,是《世间解》,世人视为一种佛学杂志,却没有这些。而所有,因为是平心静气治学,有时就真能够解决一些学术问题。也举个这次翻检碰到的例。是前几年,我不自量力,写了一本《禅外说禅》,其中引玄奘译本(有七种译本)《心经》,中间部分是这样标点的:
  ……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
  一次遇见金克木先生,他是通梵文的,说依梵文本,“无智亦无得”后应该用逗号,其下的“以无所得故”后用句号。我当然信受,可是旧诵法根深蒂固,欲改而勇气还不够。碰巧这次翻看,第一期刊有慧清(韩镜清同学)试译的《西藏传本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中间是这样:
  无苦,集,灭,道;无智,无得,亦无非得。舍利子!如是菩萨由无得故,即能依住般若波罗蜜多;
  “以无所得”之意在“舍利子”之后,可见至少是西藏传本,“无智亦无得”后是点断的。如此这般就成为暂不能定。不能定有什么好?曰“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此之谓也。


《流年碎影》 伤哉贫也(二)(1)


  正是《世间解》第一期印成,我忙得无喘息之暇的时候,梦想不到,由家乡又飞来灾难,是土改,住在农村的家里人,父母以下,共九口,辗转逃到北京,要依靠我生活。依常情,先要问问情况。这里写,情况要追述得更远一些。还是20年代初,因为我父亲好赌,常常输不少钱,新进门的三婶母不能忍(三叔父忠厚懦弱),父亲和三叔父分了家,各分得住宅一所,田地五六十亩。父亲分东院,不久前买石家的,地基较宽,只有北正土房五间。为齐家,要添建东西厢房,改建北房(改土为砖瓦),我和长兄还在上学(兄师范,我小学),这都要花钱。又,人是很难改习性的,父亲就还要赌,还要输钱。这样,入一项(田地生产),出多项,自然就入不敷出,补偿之道,农民的祖传办法是缩小经营范围,卖田地,少养牲畜(兼大换小,如骡马换牛驴),少雇工或不雇工(农忙时可以雇临时工)。就这样延续到40年代,田地大概已经不足四十亩,牲畜只有牛一头,但因为没有强劳动力,还雇一个长工。
  人世间,在还不知道有所谓相对论的时候,谈论贫富、高下等,也是由比较来。家乡的小石庄几乎没有富户,我们虽然家道中落,却没有落到缺衣少食,何况在乡里人的心目中曾经是富户。是1947年的春天或春夏之交吧,由村北方传来“新”闻,是新政治力量推行土地改革,平分财产,还打死一些地主,全家扫地出门。因为连若干代祖先算在内也是闻所未闻,都半信半疑。紧接着又传来同样的消息,而且地点逐渐移近,情况由泛泛变为具体。都不能不想到自己,心乱,思想也乱。一阵怕的心理占上风,就以为必在劫难逃,扫地出门,哪里去?还可能被打死?还是以赶紧逃为是。一阵又侥幸心理占上风,也许不至这样厉害吧?中心无主的结果是手足无措。又紧接着是地点更移近,情况更具体,是往北不远的某某村,打死谁谁,共几个,另一村打死谁谁,共几个。不容再犹疑,决定逃。没有细软,找出随身衣服,包几个包,准备必要时提起来就走。可是故土难离,总想再听听,就这样一迟疑,村子封闭了,各村口都加了岗哨。紧急情况使思虑成为单一,是如何能够走出村口。其时我妹妹也在,她不久前生个女孩,残疾,眼看不见,下肢也有毛病,急了,她决定牺牲这个孩子救老人,狠心把孩子按在水缸里。几分钟,孩子死了,说埋孩子,混出去几个(站岗的是村里人,推想是装糊涂,放出去)。过一会儿,我母亲带个孙女,也到村口,说埋孩子的还不回来,想去看看。站岗的人说:“去看看吧。”还有大一些的侄儿,跳后墙后钻入庄稼地,都逃出来了。我有个三姑母家的表妹,嫁在我们村南稍偏西五六里的侯庄子,出逃前约定在她家见面。其时是七月,地里庄稼多,都不敢走大路,穿庄稼地,如我母亲,缠脚,体不健,一定走了很久,但终于都到了表妹家。不敢停留,第二天由表妹家备车送到杨村,坐火车到了天津。天津亲友不少,住几天,听说南院二婶母未逃出,被打死,邻村薄庄我的小学老师薄鑫也被打死。家里动产都分了,一部分房屋也分给村里某某人。故土难离也终于不得不离,作长久之计,只好北上,投奔我(其时我长兄也离开香河县城,到北京闲居)。
  对于无依无靠的一般相识,我也不能视而装作不见,况父母嫂侄等乎,只好毅然放在自己肩上。不幸是其时我的日子也不好过,忙多样事,物价飞涨,上一篇已经说过,新的又加一件,是妻病了,天天发低烧,浑身无力,闹不清原因,也想到医院检查,既无钱又无闲。家里老一(妻之母),中二(我们夫妇),幼四(长女九岁,幼女两岁),已经七口,骤然加了一倍多,怎么办?衣食住行四项,燃眉之急是住。农村睡炕,占一间屋靠窗的半面,加几个人没什么困难,都市改为睡床,一个萝卜一个坑,加一个人也要另想办法,何况九个!只好求亲友,借,租,疏散,其中有些可以兼做些家务活,挣饭吃。其次是食,就是只图果腹,也要花钱。为减少开销,求广化寺支援,他们磨玉米面的时候,送一些来。衣也不是小事,因为都是穿一身单衣,空手逃出来的,近,要添些替换衣服,远,没有夹衣可以对付,没有棉衣就难得过冬,总之也需要为数不少的钱。语云,病有工夫急有钱,妻病,只好卧床;逃来的人要衣食住,己力不足,不会偷盗抢劫,只好借。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相识中几乎没有富足的,只能各尽所能,集少成多。就这样,过些时候,中年以下的,有的到天津另找生路,我的负担逐渐减少,总有将近两年吧,这次的危难才度过去。情况是这样:土改,上方派来的人带来的暴风刮过去,死的死了(包括少数吓死的),分的分了,发号施令的人撤了,村里的秩序,以及绝大多数村民的思想和感情,又退回去不少,于是到1948年的后半或年尾,村里曾来人,半公半私,说家里人可以回去,照旧过日子。上面说过,故土难离,又因为局促在都市的小屋里,出门不能望见田野,入门不能亲近土炕,早就积累了想家之情,听到故居还可以住,就恨不得三步两步跑回去。但也知道,故居已经成为徒有四壁,去住,就不得不置备些日用之物。总之,又不能离开钱和精力,如此这般,记得挨到1949年初,二老以及在外面还不能自食其力的,都回家了。父亲为人直爽,母亲谦和温厚,在村里人缘都好,所以到家,没有什么大困难,又安居乐业了。但究竟是心里受了创伤,回去住了不到三年,父亲故去。又过了几年,大跃进,都吃不饱,就又外出,把家扔了。
  这次家里人外逃的灾难给我的影响不小。多大呢?心,急,身,奔走、乞求,即使有打算盘之瘾,也必是算不清。可以算的还有两项:一项是欠了不少债,但数多少,何时还清,如何还清的,是早已说不清了;另一项是努力支持到1948年春,我终于累倒了,患了胸膜炎,住医院,详情留到下一篇说。
  这次的灾难,正如各时代的许多灾难,也是由政治(谓行使政治力量,大至战争,小至查户口,等等)来。行使政治力量,普遍的性质是强制所统辖的人民干这个干那个。这个那个,绝大多数是仍旧贯的,所谓年年如此,虽然也不能躲开是非问题,但问题不大,因为仍旧贯的一般是不得不如此的,至少是人民习以为常、能够忍受的。新措施,尤其以运动形式强制执行的,就未必是这样,而是必面对是非问题。评定是非,在哲学上也是个大问题,因为评定要有标准,标准同样有是非问题。这是个无底洞,最好是不钻。不钻,游荡于洞口,或者可以称之为卑之无甚高论,是否仍旧会想到是非问题?确是曾经想到,因为这里是追述旧事,其时所想也是旧事,虽然未必能合于时宜,为了存真,似也无妨说说。


《流年碎影》 伤哉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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