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5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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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5年第5期- 第6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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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吊眼、眉间有两轮耀眼的金太阳的还原了喜马拉雅古老獒种的铁包金公獒和母獒,就这样消失在了藏獒历史最后的黄昏里。 
  接着就是狗瘟蔓延。为了不把瘟病传染给别的狗和人,为了死后成为狼食,从而让狼也传染上瘟病死掉,避免出现狼吃羊的时候没有藏獒保护的局面,得病的藏獒包括领地狗、寺院狗、牧羊狗和看家狗,像它们的祖先那样离开西结古草原,走进了昂拉雪山,走进了密灵谷。躲藏在密灵洞里悄悄修行的丹增活佛又一次见识了密密麻麻的藏獒横尸遍野的场面。他和跟他来这里的忠心耿耿的铁棒喇嘛藏扎西一起,一连半个月都在冰天雪地中面对着大吃大喝的狼群,祭祀着藏獒之魂。 
  领地狗群的被清洗和这场瘟疫的发生,也就意味着领地狗群的消失。西结古草原上,奔腾跳跃的领地狗群——一个伟丽的生命景观,这么快就被血与泪的风烟吹进了仅靠挖掘才能显现一丝亮色的历史大坑。 
  父亲和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天葬了所有被清洗的领地狗。同时被天葬的还有西结古寺专门给领地狗抛洒食物的老喇嘛顿嘎。他看到那么多领地狗被打死了,就觉得自己既然无力保护它们,活着也没意思,于是就死了。谁也说不清他是老死的,还是自杀的。反正那么多领地狗一死,他就死了。 
  属于喜马拉雅獒种的藏獒寿命一般是十六年到二十年,西结古的藏獒有活到二十三年的,那就是大黑獒果日。在领地狗群遭到大清洗的时候,父亲以看守学校大门和放牧学校牲畜为借口,把它跟另外几只具有冈日森格血统和多吉来吧血统的藏獒带到了学校。大黑獒果日以老寿星的姿态一直活到了1972年。它是父亲认识的藏獒里,唯一一个寿终正寝的。 
  大黑獒果日去世以后,父亲就离开了他的学校,离开了西结古草原,带着一公一母两只小藏獒回到了西宁。政府对他这个最早投入少数民族普及教育的人给予了一定的关照,让他留在了“文革”中青海省最早恢复的省民族事务委员会教育处工作。那一对被父亲称作冈日森格和多吉来吧的藏獒,就依傍着父亲,在一座并不繁华的城市里度过了它们生命的全部岁月。父亲的母獒多吉来吧死在第一胎的难产中,腹中的孩子和母獒都死了,它是饮血王党项罗刹的后代,在离开了雪山草原之后,这只比石雕更坚强比狮虎更威武的党项藏獒,就这样脆弱地死掉了。 
  父亲欲哭无泪,不住地对家里人唠叨着:真是太遗憾了,我的公獒冈日森格和母獒多吉来吧居然没有留下后代。它们是最纯粹的喜马拉雅獒种,它们身上流淌着雪山狮子冈日森格的血,流淌着大黑獒那日的血,流淌着多吉来吧也就是饮血王党项罗刹的血,流淌着大黑獒果日的血,可是它们居然就这样绝后了。老天哪,哪里还有这么好的公獒和母獒,没有了,恐怕连西结古草原也没有了。西结古草原一没有,全世界也就没有了。 
  父亲的担忧并不是多余的,有个懂行的客人(他的名片上印着“美国藏獒协会亚洲分会总理事”的职务)拿着多吉来吧的照片告诉父亲,像父亲的公獒冈日森格和母獒多吉来吧这样血统纯粹、种源古老的藏獒,这样体大赛驴,奔驰赛虎,吼声赛狮,威仪如山的藏獒,他还是第一次看到,恐怕也是最后一次看到了。父亲的母獒多吉来吧死后,也不知从哪一年开始,我们家就不断来了一些陌生人,他们是慕名而来,是来参观父亲的公獒冈日森格的。有本地人,有外地人,有台湾的电影演员,有在西宁多巴体育训练基地训练世界顶级运动员的著名教练,还有荷兰人、德国人和美国人。他们留给我的印象是,见了父亲的公獒冈日森格统统都会吃惊,然后就是赞美。有个北京人的话是这样说的:“哎哟我操,这么棒,从来没见过?你哪儿搞来的?卖给我吧?”许多人来的目的就是想把父亲的公獒冈日森格买走,父亲总是摇头不语,笑而不答。我记得曾经来过一个日本人,带着翻译和父亲讨价还价。最开始他们说是三千,父亲摇头,长到一万,父亲还是摇头,长到三万,长到六万,长到十万,长到二十万,父亲都在摇头。直到长到三十万,父亲突然不摇头了,问道:“我的冈日森格真的值这么多钱?你们不是耍弄我吧?”人家告诉父亲,只要他肯卖,他们并不在乎三十万。那个时候的三十万元人民币对父亲对中国的绝大多数人都是个天文数字,概念中跟现在的三千万差不多。父亲说:“真的你们要给我三十万?那我就更不能卖了,我要钱干什么,钱越多我越不踏实,还是冈日森格好,冈日森格天天守着我,我就像回到了西结古草原。”父亲始终没有卖掉他的公獒冈日森格,冈日森格是他的命根子。 
  父亲的公獒冈日森格死于十年以后。在父亲六十三岁生日的那天,它悄然离开了我们。它是病逝的,它走的时候眼睛里流着伤别的泪,也流着痛苦的血。据说一辈子离开草原的属于喜马拉雅獒种的藏獒,死的时候眼睛里都会流血,那是灵魂死去的征兆,是拒绝来世的意思,因为离开了草原,藏獒的灵魂也就失去了灵性,也就毫无意义了。 
  父亲再也没有接触过藏獒,他很快就老了。他总说他要回到他的西结古草原,回到他的学校去,但是他老了,再也回不去了。他努力活着,在没有藏獒陪伴的日子里,他曾经那么自豪地给我说起过他的过去。他觉得在西结古草原,自己生命的每一个瞬间,就跟藏獒生命的每一个瞬间一样,都是可贵而令人迷恋的。 
  有一天,一个身形剽悍、外表粗犷的藏民来到了家里,用一双遒劲结实的手献上了一条洁白柔软的哈达,然后指着自己的脸用不太流畅的汉话对父亲说:“汉扎西叔叔你不认识我了吗?我就是那个脸上有刀疤的孩子。”父亲想起来了,他说:“啊,刀疤,七个上阿妈的孩子里的一个,你是来看我的吗?我都老了,就要死了,你才来看我?冈日森格怎么没有来?大黑獒那日姐妹俩怎么没有来?多吉来吧也就是饮血王党项罗刹怎么没有来?”那个脸上有刀疤的藏民说:“会来的,会来的,汉扎西叔叔你要保重啊,只要你好好活着,它们就一定会来的,扎西德勒,扎西德勒。” 
  它们果然来了,在父亲的梦境里,它们裹挟一路风尘,以无比轻灵的生命姿态,带来了草原和雪山的气息。那种高贵典雅、沉稳威严的藏獒仪表,那种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藏獒风格,那种大义凛然、勇敢忠诚的藏獒精神,在那片你只要望一眼就会终身魂牵梦萦的有血有肉的草原上,变成了激荡的风、伤逝的水,远远地去了,又隐隐地来了。永远都是这样,生活,当你经历着的时候,它就已经不属于你了。父亲的藏獒,就这样,成了我们永恒的梦念。 
   
  1 
  一切都来源于怀念——对父亲,也对藏獒。 
  在我七岁那年,父亲从三江源的玉树草原给我和哥哥带来一只小藏獒,父亲说,藏獒是藏民的宝,什么都能干,你们把它养大吧。 
  小藏獒对我们哥俩很冷漠,从来不会冲我们摇头摆尾。我们也不喜欢它,半个月以后用它换了一只哈巴狗。父亲很生气,却没有让我们换回它来。过了两天,小藏獒自己跑回来了。父亲咧嘴笑着对我们说:“我早就知道它会回来。这就叫忠诚,知道吗?” 
  可惜我们依然不喜欢不会摇头摆尾的小藏獒,父亲叹叹气,把它带回草原去了。 
  一晃就是十四年。十四年中我当兵,复员,上大学,然后成了《青海日报》的一名记者。第一次下牧区采访时,走近一处藏民的碉房,远远看到一只硕大的黑色藏獒朝我扑来,四蹄敲打着地面,敲出了一阵殷天动地的鼓声。黑獒身后哗啦啦地拖着一根粗重的铁链,铁链的一头连着一个木橛子,木橛子腾腾腾地蹦起又落下,眼看就要拔出地面。我吓得不知所措,死僵僵地立着,连发抖也不会了。 
  但是,黑獒没有把我扑倒在地,在离我两步远的地方突然停下,屁股一坐,一动不动地望着我。随后跑来的藏民旦正嘉叔叔告诉我,黑獒是十四年前去过我家的小藏獒,它认出我来了。 
  我对藏獒的感情从此产生。你仅仅喂了它一个月,十四年以后它还把你当作亲人,你做了它一天的主人它都会牢记你一辈子,就算它是狗,也足以让我肃然起敬。黑狮子一样威武雄壮的黑獒死后不久,我成了三江源的长驻记者,一驻就是六年。六年的草原生活,我遭遇过无数的藏獒,无论它们多么凶猛,第一眼见我,都不张牙舞爪,感觉和我已经是多年的故交。它们的主人起初都奇怪,知道我的父亲是谁以后,才恍然大悟:你身上有你父亲的味道,它们天生就认得你! 
  那六年里,父亲和一只他从玉树带去的藏獒生活在城市里,而在高原上的我,则生活在父亲和藏獒的传说中。父亲在草原上生活了将近二十年,做过记者,办过学校,搞过文学,也当过领导。草原上流传着许多他和藏獒的故事,不完全像我在小说里描写的那样,却同样传奇迷人。无论他做什么,他总是在自己的住所喂养着几只藏獒,而且都是品貌优良的母獒。母獒们一窝一窝下着崽,他就不断把小狗崽送给那些需要它们和喜欢它们的人。所以他认识和认识他的藏獒、跟他有过喂养关系的藏獒,遍布三江源的许多草原。有个藏民干部对我说,“文革”中他们这一派想揪斗父亲,研究了四个晚上没敢动手,就是害怕父亲的藏獒报复他们。我替父亲庆幸,也替我自己庆幸,因为正是这些灵性威武的藏獒,让我发现了父亲,也发现了我自己——我有父亲的遗传,我其实跟父亲是一样的。 
  在长驻三江源的六年里,父亲的遗传一直发挥着作用,使我不由自主地像他那样把自己完全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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