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亮和一杆老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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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亮和一杆老枪-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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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很多的泪水,她挥动着胳膊,在抽打滚到沙发底下的男人。由于角度的关系,我看不见那个男人了,只能看见女人不断挥舞的手臂在镜头里起落。

  我长吁了一口气,心想,那个女人对生活或者充满了激情,或者已经绝望,否则,她不会如此冲动的。我把目光游开,轻轻转动着镜头,满世界的灯火就如同流星一般在我眼前闪过,一辆BIEK轿车停在一个豪华饭店门口,从上面下来一个女人,穿着一件黑色的风衣,头也不回地朝门口走去。这个女人的背影给我留下很深刻的印象,她是谁呢?一个陌生的女人,我在远离她几里之外的地方窥视着她,她却浑然不觉,如果我有兴趣,我可以通过这个望远镜,在任意一个窗口毫不费力地找到她的踪迹,甚至她的隐私,也在我的窥视中尽现无遗。其实那个女人早已从我的视野中消失,我正对着饭店门口空洞的灯光大发奇想,这个世界也许有的地方此刻正在发生地震,有的地方正在沉船,有的地方正在搞暗杀,总之,每时每刻中,这个世界在发生着许许多多的事情。我们肉眼看到的,心里想到的,离真正的现实相差很远,况且这世界被时间控制着,谁逃得过时间的窥视。

  想到此,我下意识地朝着身后看看……

  当我又把目光对准镜头时,我突然发现另一扇窗口……我本想将镜头转开,但是窗口里有一张面孔,使我产生留下看看究竟的念头。

  窗口里有一张脸,特别老,眼睛和鼻子几乎淹没在沉重的皱纹之下,分辨不清那张脸的五官,后来我发现这张老脸的旁边还有一张老脸,比先前这张脸更老,我一时辨不清这对老人的真实年龄,我猜这一定是一对老夫妻,年龄大概在八十至九十之间,他们并排地坐在一个长的沙发上,表情都很麻木或者是沉静。他们在看电视,或者在聆听什么,或者就这么坐着什么也没干。这两张老人的脸,使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总想在这两张面孔中找到一种准确的东西,可总也找不准,因为他们的表情几乎全部淹没在年轮的迷茫之中,好像没有什么痕迹了,惟一的痕迹就是老。我想,如果这对老夫妻在二十几岁的时候结婚,到目前这种光景也该有六七十年的历史了吧,一个人看另一张脸要看六七十年,朝朝暮暮,年复一年,天呀!我不敢往下想……那一定像水蛭或者像青苔一样长在了对方的生命之中,痛苦也罢,幸福也罢,厌倦也罢,恩爱也罢,总是在挣脱与依赖的两者间向前进行着,这就是这对老夫妻面对面观看六七十年的现实。

  我哀叹一声,匆匆摆脱望远镜带给我的不良情绪,坐回到拥有英国红茶的桌前。心情老半天在那些面孔里打转转,我觉得我简直看到了现实生活中的我自己。左侧的餐桌上出现了一对男女,很年轻的男女,他们大概在我观夜景的时候就来了,女的披肩发,背对着我,男的正面对着我,他的目光一直专注地注视着披肩发的女人,女的好像在说什么,他的表情偶尔出现一种惊讶,片刻之后露出一丝狡猾的笑意,露出的牙在暗淡的光线中显得混浊而暧昧。

  这使我不可遏止地想起金,追忆金曾经是否有过这样的表情……我回忆时,过去的事情好像夹在几层的玻璃片中,恍惚而迷离,尽管这样,我敢断定金从来未有过这样的表情,金时常显露出大男孩与老人之间的那种天真与老成的神情,他的牙齿很整齐很白,不管在任何光线下都很纯净,更可贵的是这种牙齿的外面是一张如初放的玫瑰花瓣的嘴唇,真的,我一点也不夸张,金的确有这么一种嘴唇,我当初就是被他花瓣一般的嘴唇和整齐放亮的牙齿迷住的。这当然是时光倒流二十年的事了,至今回忆起来也是十分清晰的。那时金还是一个纯情的小伙子,成天站在城墙上的荒草丛中,望着远方唱《草原之夜》那首歌,唱得十分动听。那时我在戈壁滩上,我老梦见他穿着一件鲜红色的春秋衫,在遥远的地方对我唱歌。

  我说,拥有这样一种牙齿和嘴唇的男人,一定很不错。金笑了,玫瑰花瓣发出红润的亮光,在轻轻翕张着,久久没有合上,牙齿在其中闪动,金的脸上就呈现出那种大男孩与老人之间的那种神情。我和金就在这种情景下有了第一次的做爱。金搂着我的时候,我有一丝顾虑,我问金,疼不疼,金语焉不详地说:“我不知道,大概,或许……”金在大汗淋漓之后,支起身子,惊慌失措地望着我说:“并没有进去,你还是处女!”

  我和金讶然相对,而后大笑不止,我仍然还是处女。

  那一年我十七岁,金十八岁。

  从那以后,我去了戈壁滩,金留在原来的城市里。金成天忧伤地唱那支歌,我那时正好在这支歌诞生的地方放牧。在戈壁滩放牧的期间,我总追寻着这首歌的旋律,每当听到这首歌,我就从心底里溢出强烈的思念,在无尽的长夜里,不断地追忆那一次没能实现的痛感。在孤苦无告的夜里,我想着金,想着他只需触手可得的玫瑰一样美丽的唇和月一般的牙齿……

  我从戈壁滩上回到这座城市之后,金已经不再唱那首歌了,他的嘴唇变得暗淡无光,牙齿也变得斑驳有痕,那种大男孩与老人之间的神情也变得模糊不清了。金结婚了。在他二十四岁那一年结婚了。金告诉我的时候,牙齿好像在咬着什么,声音显得很虚幻。

  我不由看了他的嘴唇一眼。

  我哭了。

  那天刮着风,泪水流出来就被风吹凉了。我们站在城墙上,墙沿上的荒草在风中窸窸窣窣地响。金拉着我的手,五个指头嵌进我的指缝里,很有力地握住。我的心被金的手挤压着,泪水就不停地涌流。

  我在泪水模糊中看了一眼金,他的嘴唇很干枯、发白。我开始琢磨金的妻子的模样,一个我心造的陌生女人在我记忆中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那一些日子,我的心情格外不好。

  我很爱金,但我对他从来没说过。

  从此,我与金的婚外恋便开始了。发生的事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和自然,好像一条隐形在近二十年的光阴里的线索,被当事人随意地捡起来重新接上,补在明处。就那么简单,一段没有完结的故事经历了二十年之后又续上,接续往下发展。当时我和金都有这种感觉。

  我至今也没有结婚,不是因为金结婚的缘故,而是我丧失了结婚的信心,我讨厌结婚。我估计这很大程度与金后来发生的一些事情有关。

  大概在三十六岁那一年的冬天,我们的婚外恋发展得很迅速。在二十年之后我们第二次在一起,那一天我们紧紧地搂在一起,思维恍恍惚惚地回到了十七岁的光景,时光像飞旋的转盘,在我们的思维中嗖嗖回转。

  金很快就疯狂起来,他紧搂住我,在我耳边如泣如诉般地说:“我没有忘记过去的一切,怎么可以忘记呢。”

  金激动地自言其说,我在时光倒流的错觉中,放松开自己每一根神经,去迎接着这个二十年前的男人。他的语言、他的呼吸、他的感情、他的身体,植根于我的身体之中,我生命中的每一根触角都在张开,迎接、吸吮着这个男人的一切……

  然而,此时此刻,我脑海中首先浮现出来的,却是那一片浩渺无边的沙漠,在沙漠中浩浩而过的长风,沙漠如海浪般的曲线,像梦一般延伸,马的嘶鸣,犬的吠声,风声轻轻摇曳的草地,远处鲜红的花朵,广阔的荒漠中,惟一的一棵树……一一闯入脑海,那般清晰,只消一伸手便可触及。可是那一片风景中没有一个人,空无的空间和它存在的景色,像悬挂了很久很久的一幅画,画中谁也没有,那些曾存在于此的人也没有,一切都在消失,惟有那些消失了的背景,衬托出我和金肉与肉的呻吟和纷纭复杂的东西,这些东西也于遽然间消失。

  金哭了。这是我三十六岁那一年的事,三十八岁这一天再来回忆,就觉得恍若隔世一般的遥远。金当时哭得很厉害,我被泡在我爱的男人的泪水中,我的手指抚摸着他发白且干枯的唇,我说:“哭吧,哭吧,至少我们还有泪流!”

  金却倏然间停止了流泪。他望着我,表情十分复杂,全无二十年前那种表情。一个结婚的男人,好像多了许多什么,又好像少了许多什么,这种感觉在那一刻里,很深很深地印在我的心里。

  此时此刻,我身处的这个城市,这座高楼大厦,还有金这个男人,与我的生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是这座城市和这幢大厦,还有金这个男人,却与我在沙漠中的经历毫无关系,我只能通过记忆,将沙漠中经历的一切与后来的一切交错起来,否则我的记忆和述诸的文字会中断。叙述我十八岁那一年再往后发生的一切事情,都与金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我必须要用文字写下前面的经过,然后回到二十年后的时光里去,否则,我无法寻找我自己,更无法寻找那些消失在记忆夹缝中的东西。

  第二章(一)

  十八岁发生的事情,在我的头顶上永远悬挂着一轮幽清而圆的月亮,我怀里时常横抱着一杆老枪,寂静的夜里,我倾听着深远的戈壁中狼的悲嚎……

  这些,似乎是我十八岁那一年,全部的所有。其实,我是多么想将一个十八岁姑娘,充满美丽光环的岁月向世人展示和倾诉,可是我羞于拿不出这些,最多我也只能向世人展示的是一个十八岁姑娘在那个年代所感受到的孤独和恐惧,丑陋和凶残,在饥饿状态下人的残酷和疯狂。对金的思念,由强到弱,由弱到强,在反反复复中,我的思念变成了一丝在风中吹拂的细线,我常常挖空心思地去捕捉,结果都令我沮丧。到了戈壁滩我几乎与金断了联系,我的文字只能消失在那一根在风中飘动的丝线一般的细弱的思念中。

  由于我长时间地一个人独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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