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亮和一杆老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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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亮和一杆老枪- 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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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嘎发出轻微的鼻息,轻轻摆动着头,然后“哞嘿嘿”地叫着,充满了欢快和激动。

  我抬腿踩上马镫,跃身上马,坐定之后,黑嘎便轻松地漫步起来,走在银色的月光里,像在云中散步似的。在这样的静阑的世界里,又有黑嘎这样的马与你同行,你会忘掉苦难和悲伤,在物我两忘中感受生命的真实。

  在走过一排枣树之后,黑嘎就放开步子快速地奔跑起来。我的心一下子被抛到了半空中,一种从未有过的悸动和振奋,使我四肢都战栗起来,不知是恐惧还是欣喜,我大声地叫道:“黑嘎!黑嘎!”

  呼啸着的风声,即刻将我的喊声抛到脑后,黑嘎奔放的速度,很快使宁静的月光变成一条浩浩流动的银河,广袤的戈壁在这飞流的银河中变成一股强劲的漩涡,将这个世界的一切存在都族进去了。我被高高地抛向天空,抛向云端,然后又坠入底谷急流,我的一切都不复存在,我却又在悸动中诞生,于我年轻的生命飞旋中鼓荡起来,升腾起来,燃烧起来……

  我恣肆地扬起马鞭,前倾着身子,双腿用力夹紧黑嘎强健的腰际,我放声高喊——“黑嘎,好样的!黑嘎,好样的!”

  我在这种飞速的奔腾中,感到了无比的美妙和谐。人世间万事万物,皆讲究个和谐,和谐是衡正与永安,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万物,如果找不到和谐作为基础,世界就会陷入错位的混乱,人类就会每天活在自制的错误之中,一切都将倾斜或覆没。和谐产生动力,产生美,产生永恒,之所以我能驾驭着像黑嘎这样能摔断许多人的胳膊腿的烈性马,在辽阔的原野中如此无所畏惧地奔跑,最主要的原因是我们的心灵寻找到了和谐。黑嘎奔腾时的速度和纵升的角度,与我身心投人时的衡正与韵致,以及我血液和心脏的跳速,都与黑嘎处在一种无与伦比的和谐之中,我深信这是天降般的和谐,这个世界里许多的事情已经不能以客观规律去解释的,有许多的奇迹都产生在客观之外,这是天意。汉巴他永远不明白,他只知道黑嘎是一匹难以驾驭的马,是一匹能把一些人从它背上抛下来摔死的马,当他发现我这么一个从未骑过马的人,却能驾驭住黑嘎在荒野中整夜地狂奔,他除了惊愕,就觉得我充满了邪气。

  当我们冲进一片开阔的草滩时,耳边的风声就变成了尖锐的鸣叫,黑嘎极有节奏的蹄声空灵而神秘,给这充满野性的荒原奏出了无比美妙的音乐,这时候,我真切地感受到了生命,它似乎在遥远而朦胧的意识中渐渐显形,突兀出来,在一种极至中彻底体现。因为我常在孤寂中感到生命这种东西,是那么的苍白无力、虚幻无形,轻飘而无常,心灵在与它相近时所感到的无依无傍,我甚至怀疑——生命究竟是什么,它为什么如此载不动我孤独的灵魂和忧伤的心情?惟有在此刻,我感受到了生命的真切,触摸到生命最原始的强健和坚实,我感受到一个强有力的臂膀在拥抱我、呼唤我,我枯萎干瘪的心扉在呼唤声中鼓荡起来,瞬间变得踏实、充足、热情,我真切地感触到生命的有声有色有形有味,与万籁有声中的灿烂与辉煌。

  我蓦然觉悟——这就是生命啊!生命是如此的美丽!

  渐渐的,我耳边的呼啸声在慢慢减弱,流动的银河在慢慢变缓。黑嘎此刻突然调转头,毋庸置疑地朝村庄的方向跑去。

  我愣了一下,立刻就明白了黑嘎的意思,我伏下身子,头贴在它汗淋淋的背脊上,双手抚摸它的马鬃,对它说:“黑嘎,好样的,再不回去的话,汉巴会杀掉我的!”

  我把黑嘎拴进了马厩,为它刷干了皮毛上的汗水,将饲料倒满了马槽,在一旁看它吃,然后离开它。

  走出马厩时,在月光底下我看见了一个女人。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使我有些惊慌。

  女人幽静地望着我,像一尊只会呼吸的影子,我想,这一定是汉巴的女人秋莎吧。

  我回头望了一眼马厩里的黑嘎,我想,她一直在黑暗处窥视我吗?

  我走近她,她仍然用幽幽的目光注视我。

  我深吸一口气。在这寂静无声的月光底下,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望着你,是个什么滋味?我有立刻逃掉的念头。

  秋莎大概看出了我的窘迫。她的身子轻轻转动了一下,目光朝别处望了。我迅速地看了她一眼,她显得很凄迷。

  我想,就是这个女人在深夜里缠绵悱恻的呻吟,在油画一般的神秘中呈现着美丽与死亡,这个女人曾令汉巴疯狂得去杀人。

  我站在她面前,甩着酸痛的胳膊,说:“你是秋莎?”

  秋莎望着我,若有所思地笑笑,笑得很迷人。

  我说:“你觉得黑嘎怎么样?”

  秋莎没有立即回答我,而是侧目朝马厩方向看着,然后她垂下头,用细小的声音说:“黑嘎是人世间少有的……”

  我说:“就因为它救了你的命?”

  秋莎抬起头,目光直视着我,说:“是汉巴和黑嘎救了我。”

  我说:“你喜欢黑嘎吗?”

  秋莎说:“我会和它永远在一起,照顾它,因为它是属于汉巴的……”秋莎又笑了,笑得很妩媚。

  不知为什么,秋莎的话和她妩媚的笑,一齐刺痛了我的心。我原以为秋莎只会像吹奏丝竹乐器那样哭泣。我无法忍受地转身走掉。

  秋莎在我身后说:“汉巴去找你了。”

  我吓了一跳,赶紧加快步子,朝知青点跑去。快到知青点时,我回头看见秋莎仍然在原处,一动未动地看着我。我被刺痛的心仍然在痛。我觉得,即使秋莎什么也不说,我极其脆弱的心也会被她刺痛,因为我明白,她会和黑嘎永远在一起,还因为她是汉巴的老婆。

  清早,我把羊群赶到了偏西方向的草滩上放牧,然后就钻进一蓬茂密的骆驼草丛中躺下。我想好好地睡一觉。我浑身上下酸痛无比,每一块肌肉和骨头都冒出痛来。

  两条牧羊犬在我躺定过后便疯一般叫唤起来,接着就听见马蹄的哒哒声,我立刻就敏感地辨别出是黑嘎的声音。我赶紧站起来,远远看见汉巴骑着黑嘎朝我奔来,到了我面前,汉巴满脸的乌云并扭曲着,眼里射出愤怒的凶光。

  我知道汉巴为黑嘎,一定是一夜都没睡好。

  汉巴勒着缰绳在我身前身后转了一圈。汉巴的样子极像电影里的土匪,我忍不住笑了。

  汉巴冲我怒吼起来——“从今往后,你敢再靠近黑嘎一步,我会用皮鞭抽你!我会让你在戈壁滩上呆到下一辈子。”

  我怔怔地望着汉巴扭曲的面孔,积压已久的悲伤似乎一下被汉巴捣了一个洞。我深深地吸足了气,我想放声大哭,但是一股尖硬的气流在我喉咙里打堵,使我疼痛难忍,一种脱口而出的嚎啕就变成了一种咝咝溜溜的尖叫。

  汉巴傻望着我,然后掉转马头,跑了。

  我倒在草丛里,哭得昏天黑地,直到昏睡过去。

  后来,我是被一种奇怪的声音惊醒的,这种声音像刮风声,先从我的梦中出现,使我魂牵梦萦地走进一片飘飘扬扬的杨柳林。我抚摸着千丝万缕的柳枝,我竭力地从枝缝中去寻找那种奇怪的风声,结果风吹拂了我一脸一头的潮露,带着甜丝丝的湿润……

  我蓦然醒来,我瞪大了眼睛望着我头顶上黑色的头颅,是黑嘎!它站在我身旁,正仔细地看我,它的呼吸冲击了我的面孔。我从地上跳起来,我忘了发生的一切扑向它,抱住它的脖子。

  这时我发现了汉巴,他的身影在远处的枣树林边闪了一下不见了。

  我对黑嘎说:“汉巴是个混蛋!”

  黑嘎仰了仰马鬃,“哞嘿嘿”叫一声,含义不详地回应我,我就笑了,拍着它的头,说:“我知道你不愿意别人说汉巴的坏话。”我敲敲黑嘎的鼻梁,它把头歪到一边。

  这一整天,黑嘎没有回到汉巴那里去,它一直在我身边安静地吃草,因为这里的草地比较集中也比较茂盛。羊群在不远的草地上吃着草,缓缓地在我周围转动,两只牧羊犬无所事事地在地上疯跑,相互撕咬,急了又乱叫一气。

  黑嘎吃饱了就躺下休息。我坐在它的身边,跟它说了许多的话,也许这些话不能对人说,也更不能对黑嘎说,但我面对黑嘎那一双深藏着孤独和忧伤的眼睛时,我遏制不住地想告诉它我内心的话,因为我在它倾听时轻轻闪动的眸子里看到了智慧和善良,与人类的共通和理解。

  我轻轻抚摸着黑嘎柔顺发亮的皮毛,对它说:“在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人就是我的父亲。”父亲,这个词汇是多么的复杂而厚重,他给了我生命意志和爱,又同样给了我孤独和绝望……不管我怎么去理解父亲这个词的含义,我也无法接受失去父亲的现实。他是在一天深夜里突然死去的,我从睡梦中惊醒之后,父亲已经被白色的布单覆没了,从那一刻,我明白了白色是死亡是永别是永远和父亲的消失连在一起的颜色。我发疯地扑过去掀开父亲身上的白色布单,父亲那双骨瘦磷磷的膝盖露了出来,因为父亲的膝盖上还深深地嵌着十一颗黑色的煤渣。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成了右派,被送到了一个荒山野岭中去挖煤,他用膝盖在煤炭洞里爬行了三年,煤炭渣就深深地嵌进他的骨头,那段爬着行走三年的历史可以轻而易举地被掩盖和抹去,可是嵌进父亲膝盖骨的那十一颗黑色的煤渣,永远无法抹去了。父亲带着这十一颗黑色的煤渣回到我们的身边,我常伏在他的膝盖上数那十一颗黑点,一边五颗,一边六颗,我试图想把它们从父亲的膝盖里抠出来,父亲皱着眉说很疼,后来我父亲竟然要带着十一颗黑色的东西到另外一个世界里去,我就无法忍受了。父亲是不应该带它们去见上帝的,这对父亲太不公平,应该从父亲的膝盖里把它们取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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