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二十一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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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二十一辑)- 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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睛里喷着火,嘴里“八格牙鲁”地骂着,频频刺来,脚底下也有点重心不稳。

    圈子上围观的人们,最初见父亲被动的样子,手里为他捏一把汗,料定他不是
这凶恶的日本鬼子的对手。母亲急得直要哭。但是,等到十几个回合以后,见那日
本鬼子,早已是气喘咻咻,脚步零乱,而父亲,依旧沉稳平静,该挡则挡,该躲则
躲,才明白了,那天黄河岸边,这大顺店果然有眼力,这张谋儿,的确有两下子
的。

    那日本鬼子频频出枪,步步进逼,直把父亲逼到老槐树跟前。瞅着父亲已经没
有退路,那日本鬼子突然大叫一声,拼了全力,一个饿虎扑食,向父亲的腔子上,
戮来。

    这一枪要是戳中了,非把父亲戳个透心凉不可。母亲怕得捂上了眼睛,在场的
所有的人,都“哎呀”了一声,就连一向摆谱的大顺店,也腾地一声,从高屋上站
起来。

    好父亲!只见他身子往下一缩,圪蹴在地上了。圪蹴的同时,两手举起镢把,
向上一挡,只见,“噌”的一声,日本鬼子的刺刀,结结实实地扎进了大槐树里。

    一尺长的刺刀,扎进去了半尺。日本鬼子一见,稳住身子,想把刺刀拔出来。

    父亲哪能容他拔出。

    父亲一个虎跳,离了老槐,转到多吉喜一的侧面,然后,抢圆老镢头,朝多吉
喜一的脑门上,狠命砸来。

    多吉喜一一闪,父亲这一镢砸在了多吉喜一的肩膀上,砸碎了多吉喜一的锁
骨。

    多吉喜一被打倒在地,他抱着锁骨,疼得满地打滚。

    当父亲再次扬起镢头,向日本鬼子多吉喜一砸去时,大顺店伸出手挡住了他。
大顺店说这是她的仇人,她要亲自处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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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的夜格外静,我总是睡不实,似乎天快亮时,我迷迷糊糊睡实了。睡梦中
我见到多吉喜一被火绳子死死地捆在老槐树上。灯笼火把,照亮了这一片夜空。大
顺店从她的头上,拔下金簪子,掰开多吉喜一的眼皮,用簪子戳瞎了他的双眼。戳
完以后,她将簪子扔了,她嫌这簪子被染脏了。

    “各回各家吧!没有大家的事了!这个畜生,交给野物去收拾他吧!”大顺店
说。这一夜,狼虫虎豹的吼声未断。家家都把门用镢把顶了,隔着窗户,往外看。
狼的眼睛,豺狗子的眼睛,豹子的眼睛,像一对一对绿荧的灯泡,在这个村落的空
地上乱蹿……

    第二天早上,直到半干早,太阳快要当头了,我才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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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段时间,黄河岸边的痞巷部落,异样平静。人们都默默地干活,很少说
话。那平静,就像河流在一次泛滥之后,突然一下子疲惫得好像不能流动了一样。

    山下上来了个土改工作队员。工作队住在山下,这个穿着褪色军装的人包着这
个村,他隔几天上来一次,队部设在山下。

    大顺店自从那一夜以后,很少再抛头露面了,晚上例行的那个团聚会,也不再
召开。大顺店平日,也不再和别的男人来往,只是偶尔,和青年伤兵拉几句话。

    村上成立了贫农协会,父亲被选为贫协主席,每天,他的左边腰带上,挂一个
贫协的章子,右边腰带上,挂颗手榴弹,忙前忙后。

    大顺店只有一样习惯,还像往常一样,到胭脂河里洗澡。我也继续放牛,并且
在晌午端的时候,去到那个潭边,为她搓背。

    一次搓背的时候,大顺店要我谈起了母亲。她详细地打问着一个普通女人的事
情。怎么做饭,怎么洗衣服,怎么枕着父亲的臂弯睡觉,怎么骑着毛驴回娘家,怎
么在我们不听话时,掴我们一巴掌,怎么为了一点小小的事情,和父亲斗气,等等
等等。

    在听着我拉话的时候,她的脸上那么美丽,那么善良。这些普通而又普通的事
情,我不知道,为什么竟能那样感染她。

    她说:“你叫我一声好吗?”

    我说:“我不是一直叫着你,叫你‘茴香’吗?”

    她说:“不是这个,亮子。世界上对女人都有啥叫法,我想你叫我这个!”

    “叫法多着哩!”我说,“叫奶奶,叫外婆,叫姑姑,叫婶婶,叫姨姨,叫姐
姐,叫妹妹,多得很,把人嘴都叫干了!”

    大顺店说:“亮子,你愿意将这些称呼,把我叫一遍吗?只叫一遍。你会答应
的,你说是吗?”

    我点点头。我无法拒绝这个女人的要求,因为那一刻,她是那么善良而美丽。

    “奶奶!”我叫了起来!

    “哎!”大顺店答。

    “外婆!”

    “哎!”

    “姑姑!”

    “哎!”

    “婶婶!”

    “哎!”

    “姨姨!”

    “哎!”

    “姐姐!”

    “哎!”

    “妹妹!”

    “哎!”

    大顺店的“哎”字,拉得长长的,带着拖腔。开始几句,她还有些害臊,但是
后来,她适应了,女人的天性中的某种东西抬头了,她应得那么自然,好像那真的
是她似的。

    “你耍滑头,还有一样,你没叫我?”大顺店说。

    “哪一样?”

    “娘!”

    “我不敢叫你,我怕我娘知道,打我!”

    “只叫一声!只叫一声!一会儿回去,我给你吃大烟籽。”

    我背过脸去,努了几努,终于蹩住气,大声地叫了声:“娘”对面山上的
蜜娃娃,一齐应合。

    当我转过身来时,我惊呆了。我看见大顺店躺在水里,浑身打颤,脸色也是异
样的苍白。我还看见,她躺着的那个地方的水,泛起一阵阵胭脂色。最初,我以为
是太阳耀的,后来看看,又不像,因为那颜色正在逐渐加红,并且有细细的血丝。

    我有些害怕。我说:“大顺店,你快看,看你的下身!”

    听到我的话,大顺店从臆想中醒来。她看了看,又用手伸进水里,摸了摸,突
然,她大声笑起来,脸上像绽开的一朵花。

    “我来红了!我来红了!我成了女人了!”她大声地喊着,并且站起来,用手
打得水花四溅。

    突然,她像意识到什么似的,停止了拍水。她用手捂住那个地方,然后说:
“小放牛,你坏!你在偷看我!你背转身子去,我要穿衣服了!”

    回来的路上,大顺店一声不吭,脸上羞羞涩涩的,像个乡间的小姑娘。临分手
时,她说:“亮子,你是一个好心肠的孩子,你将来会有大出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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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土改中,部落原来公有的土地,分到了各家各户。私有制一出现,就等于这个
母系氏族社会解体了。为分得自流渠旁那块可以浇水的土地,大家好是争执了一
阵,后来,又为分牛的事,大家争执了一番。痞巷上空原先的那种相对安谧的气
息,没有了。

    接着,又有一个农民,在路途上收留了一个大得可以做他的娘的女人,做了他
的妻子,村上有了第三个女人。接着,又有两个小伙子,从山下娶来了姑娘。

    在分配的时候,正当大家争执得不可开交,大顺店出现了。大顺店抱来了自己
的枕头匣子。她的枕头匣子,装满了金银手饰,各种珍宝。这些东西,大部分是她
当“慰安妇”时,日本兵送她的,小部分,是在痞巷的日子里,大家献给她的。读
者大约还记得,青年伤兵的那块银元。

    大顺店把枕头匣的盖揭起,又将枕头匣翻转过来,于是所有的珠宝,都倒在了
桌子上。

    大顺店对那位工作队员,同时是对我父亲说:“将这些东西,平均地分给大家
吧!”

    第二天,大顺店离开了痞巷。她的家乡已经解放,她要回到家乡去。她还要我
父亲,用痞巷村贫农协会的名义,为她开个路条。路条说:山西省汾水县大王庄村
民王茴香,没有做过妓女,她是一个良民,她的成份是贫农。父亲当然是照办了。

    全村的人,都站在老槐树下,为大顺店送行。伤兵哇哇地哭着,大顺店说,忘
记她吧,忘记这个人吧!你们有心的话,唯一能为她做的事情,就是以后如果遇见
她的话,装作不认识。

    大顺店骑着毛驴,穿一身红衣服,渐渐远去。终于,一堵老崖拦住了大家的视
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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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整四十七年以后,我已经是一家电影厂的导演了。当我站在城市的阳台上,
注视着远处苍茫的群山和血红的落日时,那一团童年的红色,突然在我眼前闪现。
我记起了大顺店的故事,并且想将它搬上银幕。我邀请了许多著名的电影演员与我
同行,包括我在开头向你们介绍的那两位。我要他们到我的痞巷去,到那里去寻找
感觉。这里面的某一位会穿上那件大红袄。

    黄河上那个痞巷渡还在,只是,木船已经换成了机动船。河面也窄了许多,船
两声嘟嘟,就到左岸了。

    山还是那么高,那条小路还在,只是比起当年,稍稍地宽了一些。

    我们来到了痞巷村,仍然是那棵古槐,那盘碾子,那座文昌庙,那些错落不齐
的窑洞。当然有一些变化,一个变化是,有一半人家的土窑洞,接上了石口,另一
个变化是,那座文昌庙,现在成了痞巷小学。

    痞巷大部分住户,我都不认识了。他们是在我之后来的。附带说一句,大顺店
离开后不久,我家也就离开了,我们又跨过黄河,回到了陕北的张家畔,那我们家
族祖祖辈辈居住的地方。我的父母,在劳累一生后在不久前过世。

    痞巷街上,有一个人,歪歪斜斜地走着,赶着一群牛。我终于找到我认识的人
了。我快步跑过去,抱住他,叫他“锁牛哥”。“我是亮子!”我说。我们两人,
抱在一起,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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