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的体验 作者:大江健三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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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人的体验 作者:大江健三郎-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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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孩子出生了,但先天异常,现在是死了,还是快要死了,正是这当儿口。”
    朋友吃惊地“啊”地叫出了声。上课的铃声在他们头上响了起来。
    “这不得了,确实不得了。今晚的会议,我们来开,你忙你的。孩子的事情,希望能振
作起来,夫人还好吧?”
    “嗯,还好,谢谢!”
    “关于戴尔契夫事件的对策如果能确定下来,我再和你联系。不过,我觉得你身体很虚
弱呀,要注意。”
    “谢谢!”
    鸟自责刚才隐瞒了连醉两天这段内容,一边目送着朋友摇动着肩膀逃跑似的慌张沿楼梯
走下去。然后,鸟走进教室,那一刹那,他和一百多学生苍蝇似的头、丑陋的面孔正面相
对。鸟条件反射似的低下头,随后再抬起来,尽量守住一个不正面看学生的警戒点,像举着
自卫武器似的,把教科书和粉笔盒放到讲台上。
    上课了。鸟打开教科书夹着书签那页,毫无成见地从上周结束的那段下面开始朗读。刚
一读,鸟立刻感觉到这篇文字是从海明威的作品节选下来的。教科书是外语专业主任凭自己
兴趣从美国现代文学作品节选的短小章节的集成,章节之间在文法方面环环相关。海明威,
鸟用力思索着。他很喜欢海明威,尤其爱读海明威的《非洲绿丘》。教科书收用的段落选自
《太阳明天升起》,是靠近结尾主人公洗海水浴那一部分。“我”游着,身下波涛汹涌,时
而有浪劈头打来,而一游到海上波平浪静的地方,“我”便仰浮着随意漂流。只有碧空一
片,浪涛一会涌起,一会落下……
    鸟感到自己体内开始出现难以抑制的危机。喉咙干涸,舌头肿起,他整个浸泡在恐怖的
羊水里。即便如此,鸟仍然朗读不止,同时,像一个病黄鼠狼一样,狡猾而孱弱地窥视着门
口。如果急速冲过去,应该来得及吧?但是,如果能不这样,能坚持把课上下去,这是最好
的了。为了分散紧张情绪,鸟一边朗读,一边回忆节选下来的这一段落的前后文。“我”在
沙滩上休息了一会,又跳进水里游。后来,返回宾馆,接到了撇开他与年轻斗牛士私奔的恋
人打来的电报。鸟想背出那电报的文字。
    could you e hotel montana madrid am rather in trouble brett
    非常顺利地记起来了。这是好兆头,这个电报,是我读过的东西里,最有魅力的电报。
鸟祈祷似地拚着力气想,大概可以忍住恶心吧。然后,鸟又想,“我”睁着眼睛潜到海水
里,看见了蓝色的东西丝丝地流着。在教科书引用的范围里,如果出现这一段,我就能止住
呕吐了吧。这是咒文。鸟继续读下去,“我”上了岸,回到宾馆,接到了电报。那电报和鸟
的记忆完全相同。
    could you e hotel montana madrid am rather in trouble brett
    但是,“我”洗完了海水浴,睁着眼睛潜到水里的场面却没有跟着出现。鸟吃了一惊,
不禁疑惑起来,这是海明威的另一篇小说呢,还是完全是另一位小说家的文章?咒文失灵。
紧跟着,鸟哑然失声。咽喉干裂出千万条龟纹,舌头肿胀得塞满整个口腔,似乎时时夺唇欲
出。鸟面对上百只蝇头,瞪着眼睛微笑,就这样滑稽而又无可奈何地沉默了五秒钟。然后,
鸟颓然跪下来,在满是泥土的地板上,像青蛙似的两掌并拢,一边呻吟着一边开始呕吐。他
脖子直直向前伸出,宛如一只呕吐的猫。内脏拧绞得剧烈疼痛,他徒劳地挣扎的样子,活像
被身材巨大的哼哈二将踏在脚下的小鬼。更痛苦的是,鸟本想用一种幽默的方式呕吐,但实
际做法却完全相反。而当吐出来的东西从舌根逆流回来的时候,确实如火见子所说,是柠檬
的味道,因此,鸟努力把它想象成地牢墙上开着的紫罗兰,希望藉此恢复平静。然而,在呕
吐高潮到来之前,这一心理诡计也像奶油蛋糕一样软脆。鸟发出可怕的呻吟声,大张的嘴,
身体僵直;马眼圈似的黑色哧溜溜地从脸的两边伸展过来,锁住他的眼睛。鸟热切地希望自
己能这样钻到一个更黑更暗的地方,能跳到与这里完全不同的另一个宇宙里!瞬间过去,不
必说,鸟仍然残留在现在的宇宙里。他涕泪交流,可怜兮兮地低着头看着自己吐出的一汪东
西。一汪淡淡的土红色里,散乱着鲜黄色的柠檬渣。在荒凉枯淡的季节,坐着美国萨斯那牌
轻型飞机低空飞行,非洲大草原可能就是这样颜色吧。在柠檬渣的阴影下,应该潜伏着犀
牛,食蚁兽和黄羊。像击球手一样,张着降落伞,紧抱着枪,纷纷跑了下来……
    “没办法,请允许我中途结束今天的课吧。”鸟气息奄奄地挣扎着说。
    他觉得那百余个蝇头都同意了,便想拿起教科书和粉笔盒撤身。但是,突然其中的一只
蝇头立起,大声叫起了什么。他像是个农民的儿子,女性化的圆脸上红光焕发,蔷薇色的嘴
唇一闪一闪地嚷着,但他的声音都窝在口腔里,又口吃,所以,听不清他说什么,不过,渐
渐地鸟还是明白了他所主张的内容。他首先批评鸟的教学态度,认为补习学校教师不应该这
样。因为鸟听到这批评时表示出惊讶不解的神情,他的批评立刻转化为刻毒攻击。什么补习
学校的学费贵了,离考试时间很近了,还有对补习学校的期待破灭的愤怒,等等,简直无休
无止。鸟刚才的困惑,现在转化成了恐怖,像酒变成醋一样。而恐怖的红晕又都凝聚在眼
圈,鸟觉得自己似乎变成了一只戴着恐怖眼镜的猴子。很快,那九十九只蝇头,也将被这家
伙的愤激感染,我将陷入上百名愤怒浪人的围攻的困境吧。鸟再一次感到自己对作为每周上
课对象的这百余名学生毫不理解;鸟看到了一个被上百名不知根底的敌人包围着的、被连续
呕吐折腾得精疲力竭的自己。抗议者的情绪渐渐昂奋起来,鸟现在只有流泪的份儿。他即便
想回答那个年轻学生,呕吐后的口腔干涸得连一滴唾液也分泌不出,似乎只能发出一声鸟叫
似的声音。啊,我该怎么办啊?鸟发出无声的悲鸣。在我的日常生活中,一直藏着这样凶险
的陷阱,等着我往里掉。凶险中更为凶险的事情,与我应该在非洲冒险生活里遭遇的危险不
同,我即使掉进这样的陷阱,也不能神志不清,不能一下摔死,只能漫无期限地茫然望着陷
阱的墙壁发呆。恰恰是我应该发个电报,am rather in trouble,可是,我发给谁呢?
    这时,教室中央的座位上,一个模样很机敏的年轻学生站了起来,用一种缓慢的渐降式
的口吻说:“哎,你别哭呀,啊!”
    突然间,教室里高涨起来的不友善情绪消融了,幽默的气氛随之涌起,学生们发出了笑
声。这是一个机会。鸟把教科书和粉笔盒摞在一起,拿着走向门口。
    鸟打开门的时候,听到背后又一声喊,回头一看,刚才攻击他的那个学生,像他刚才呕
吐时那样匍匐着,一边闻着他吐出的东西,一边喊:
    “酒精的味道。你这家伙,宿酒还没醒。直告理事长,炒你的鱿鱼!”
    “直告?”鸟想:什么意思?啊,直接报告吧,他猜到了的时候,那个情绪愉快的学生
又用忧伤的调子喊:“哎,你别吃那套!”教室里又腾起了笑声。
    鸟从那个匍匐爬地的告发者的攻击下解放了出来,走下了螺旋楼梯。他正如火见子所
说,陷入了困境,或许会得到相当于自己弟弟年龄的掩护狙击手的帮助吧。鸟走下螺旋楼梯
的几分钟里,舌头底下和咽喉里边开始感觉到呕吐物残渣的酸味,他频频皱起眉头,但是一
种很幸福的神情。
    

 
  








个人的体验





  
    
    在通往小儿科诊疗室和特儿室的岔路口,鸟踌躇不前,一位摇着轮椅迎面而来的青年患
者很不高兴她盯着他,要他让路。轮椅上本该放脚的地方放着一台大型旧式收音机,而其它
地方也看不见这位患者的两只脚。鸟害怕地把身子贴到墙边儿上,患者又一次威吓似的盯着
用脚支撑上身的这类人的代表——鸟,然后飞快地冲进走廊。鸟屏住呼吸,目送他远去。鸟
的孩子现在如果仍然活着,鸟应该直奔特儿室;可是如果死了呢,那必须去诊疗室商量解剖
和火化的手续。这是一赌。鸟迈步向诊疗室走去。在意识表层,他很清楚地把赌压在孩子死
了这一边儿。他现在是他自己孩子的真正敌人,孩子一生中最初也是最大的敌人。鸟颇感疚
愧,并且想到,如果真的存在永恒的生命,存在审判的神,那么,我是有罪的。但是,这种
罪孽感,和在急救车上他用“像阿波利奈尔似的头缠绷带”形容婴儿时袭来的悲哀一样,更
多的是蜜似的甜味。鸟像去会情人一样加快了脚步,他想去听到报告孩子已死的声音。听到
死的报告,履行各种手续(医院方面对解剖肯定积极,那手续一定很简单,麻烦的是火葬手
续吧。鸟心里盘算着);然后,今天我一个人给孩子送葬,明天再去向妻子报告不幸。我大
概要对妻子说,因为脑病而死的孩子,是我们身体的纽带。不管怎样,我们应该能重新恢复
正常的家庭生活吧。然后,仍然是不满,仍然是不充实的希望,仍然是遥远的非洲……
    鸟斜着头,向诊疗室低低的窗口里张望,对从里边角落向外看他的护士报上自己的名
字,说明了昨天把孩子运送到这儿的情形。
    “嗯,如果是那个脑疝的孩子。”这位唇边稀疏地长着黑毛的中年女人表情温和,轻声
说:“请直接去特儿室吧,特儿室,您知道吗?”
    “哎,知道。可是,”鸟的声音沙哑而细弱,“那么,孩子还没死吧?”
    “当然还活着呀!牛奶挺能喝,手脚也都很有劲儿呀,祝贺你!”
    “可是,脑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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