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是屐齿印苍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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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是屐齿印苍苔-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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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自己设计服装,表现出她惊世骇俗的勇气,那天穿的,就是一袭拟古
式齐膝的夹袄,超级的宽身大袖,水红绸子,用特别宽的黑缎镶边,右襟下
有一朵舒卷的云头——也许是如意。长袍短套,罩在旗袍外面。《流言》里
附刊的相片之一,就是这种款式。相片的题词:“有一天我们的文明,不论
是升华还是浮华,都要成为过去。然而现在还是清如水明如镜的秋天,我应
当是快乐的。”周剑云战前是明星影片公司三巨头之一,交际场上见多识广,
那天态度也显得有些拘谨,张爱玲显赫的文名和外表,大概给了他深刻的印
象。
这台戏后来在新光大戏院上演了,导演是朱端钧,当年上海的四大导演
之一,饰流苏的罗兰,饰范柳原的舒适,都是名重一时的演员。事后我因此
得到张爱玲馈赠的礼物:一段宝蓝色的绸袍料。我拿来做了皮袍面子,穿在
身上很显眼,桑弧见了,用上海话说:“赤刮剌新的末。”桑弧是影片《不
了情》的导演,张爱玲的熟朋友。——但这是后话。
1944 年6 月和1945 年6 月,我两次被日本沪南宪兵队所捕。第一次幸
而没有受武士道精神文明的洗礼——严刑拷打,却听够了被害者受刑时那种
锥心刺骨的号叫声。京剧《文昭关》里描写伍子胥一夜间须发变白,我此时
才有些亲身的体会。宪兵队在贝当路,人们谈虎色变,讳言其名,称之为“贝
公馆”。地点在美国学堂旧址,原来是雪白的建筑,碧绿的草地,纯洁得像
天使;对门是庄严肃穆的国际教堂,紫酱色的斜屋顶,墙上爬满长春藤;贝
当路幽雅安静,是情侣散步的好地方。日本人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挑选这么
个环境来开设他们的现世地狱。我被释放时,恰像刚从死亡线上脱险。对那
个环境感觉特别灵敏,觉得人世真是美好。回到家里,又看到张爱玲的留言,
知道她在我受难时曾来存问,我立即用文言复了她一个短笺,寥寥数行,在
记忆里是我最好的作品之一。原因是平常写作,很难有这种激动的心情。这
事情过去整40 年了,直到去年,我有机会读到《今生今世》,发现其中有
这样一段:“爱玲与外界少往来,惟一次有个朋友被日本宪兵队逮捕,爱玲
因《倾城之恋》改编舞台剧上演,曾得他奔走,由我陪同去慰问过他家里,
随后我还与日本宪兵说了,要他们可释放则释放。”我这才知道,原来还有
这样一回事。一时间我产生了难分难解的复杂情绪。在此以前,我刚好读过
余光中针对胡兰成的人品与文品而发的《山河岁月话渔樵》。抗日战争是祖
国生死存亡的关头,而胡兰成的言行,却达到了颠倒恩仇、混淆是非的极致,
余光中对他严正的抨击,我有深切的共鸣。因为我个人的遭遇就提供了坚实
的论据。但是对张爱玲的好心,我只有加倍的感激。
“出名要早呀!来得太晚的话,快乐也不那么痛快。”“时代是仓促的,
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传奇》再版序言,1944 年8 月)
张爱玲是敏感的,预言弹指间成为现实。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以后,战火依
然弥漫神州大陆,的确是“更大的破坏”,但破坏不等于毁灭。古老中国和
她的儿女,都在经受水深火热的考验。——张爱玲也在经受考验:内外交困
的精神综合症,感情上的悲剧,创作的繁荣陡地萎缩,大片的空白忽然出现,
就像放电影断了片。
1949 年,在张爱玲看来,对她无疑是灾难。但事实不像她设想的那么坏。
抗战胜利初期对她喧闹一时的指责早已沉静,天翻地覆的大变革吸引着亿万
人的注意——没有什么比这更大的事了。1952 年,上海召开第一次文学艺术
界代表大会,张爱玲应邀出席。季节是夏天,会场在一个电影院里,记不清
是不是有冷气,她坐在后排,旗袍外面罩了件网眼的白绒线衫,使人想起她
引用过的苏东坡词句,“高处不胜寒”。那时全国最时髦的装束,是男女一
律的蓝布和灰布中山装,后来因此在西方博得“蓝蚂蚁”的徽号。张爱玲的
打扮,尽管由绚烂归于平淡,比较之下,还是显得很突出。(我也不敢想张
爱玲会穿中山装,穿上了又是什么样子。)任何事物都有复杂性,不像一般
观念所理解的那么简单。左翼阵营里也不乏张爱玲的读者,“左联”元老派
的夏衍就是一个。抗战结束,夏衍从重庆回到上海,就听说沦陷期间出了个
张爱玲,读了她的作品,解放后,他正好是上海文艺界第一号的领导人物。
这就是张爱玲出现在文代会上的来龙去脉。夏衍从不讳言自己爱才,但用
“左”视眼看起来,也就是“右倾”,“温情主义”。上海电影剧本创作所
成立,夏衍亲自兼任所长,我被委任为他的副手。他告诉我,要邀请张爱玲
当编剧,但眼前还有人反对,只好稍待一时。我来不及把消息透露给张爱玲,
就听说她去了香港。夏衍一片惋惜之情,却不置一词。后来夏衍调到文化部
当副部长,我还在上海书店的书库里,购了《传奇》和《流言》,寄到北京
去送给他。
生活是个谜,自己切身的事,尚且包藏着许多秘密和未知数,何况是身
外冷暖,背后文章;加上彩凤折翼,灵犀失明,大陆长期与世隔绝,被海外
视为“铁幕”,彼此缺少了解,也就无怪其然了。
人没有未卜先知的本能,哪怕是一点一滴的经验,常要用痛苦作代价,
这就是悲剧和喜剧的成因。时间蚕食生命,对老人来说,已经到了酒阑灯灺
的当口;但是,感谢上帝,我们也因此能够看得宽一些,懂得多一些了。—
—真要明白,当然不见得,老糊涂多的是。专门研究张爱玲的唐文标教授,
说“张爱玲写作在一个不幸的时代,她不能为同时代的中国人所认识,可说
是阴差阳错,也许亦是她自己所决定的。”这话说得好,但也还可以推敲,
因为同实际有距离,原因也是由于隔膜。我倒是想起了《倾城之恋》里的一
段话:“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
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成千
上万的人死去,成千上万的人痛苦着,跟着是惊天动地的大改革? 。流苏并
不觉得她在历史上的地位有什么微妙之点。”如果不嫌拟于不伦,只要把其
中的“香港”改为“上海”,“流苏”改为“张爱玲”,我看简直是天造地
设。中国新文学运动从来就和政治浪潮配合在一起,因果难分。“五四”时
代的文学革命——反帝反封建;30 年代的革命文学——阶级斗争;抗战时期
——同仇敌忾,抗日救亡,理所当然是主流。除此以外,就都看作是离谱,
旁门左道,既为正统所不容,也引不起读者的注意。这是一种不无缺陷的好
传统,好处是与国家命运息息相关,随着时代亦步亦趋,如影随形;短处是
无形中大大减削了文学领地。譬如建筑,只有堂皇的厅堂楼阁,没有回廊别
院,池台竞胜,曲径通幽。我扳着指头算来算去,偌大的文坛,哪个阶段都
安放不下一个张爱玲;上海沦陷,才给了她机会。日本侵略者和汪精卫政权
把新文学传统一刀切断了,只要不反对他们,有点文学艺术粉饰太平,求之
不得,给他们什么,当然是毫不计较的。天高皇帝远,这就给张爱玲提供了
大显身手的舞台。抗战胜利以后,兵荒马乱,剑拔弩张,文学本身已经成为
可有可无,更没有曹七巧、流苏一流人物的立足之地了。张爱玲的文学生涯,
辉煌鼎盛的时期只有两年(1943—1945),是命中注定:千载一时,“过了
这村,没有那店”。幸与不幸,难说得很。
张爱玲不见于目前的中国现代文学史,毫不足怪,国内卓有成就的作
家,文学史家视而不见的,比比皆是。这绝不等于“不能为同时代的中国人
所认识”,已经有足够的事实说明。往深处看,远处看,历史是公平的。张
爱玲在文学上的功过得失,是客观存在;认识不认识,承认不承认,是时间
问题。等待不是现代人的性格,但我们如果有信心,就应该有耐性。
1984 年1 月,我在香港,以鬯伉俪赏饭,座上有梅子、黄继持、郑树森,
茶余酒后,谈到了张爱玲。我说她离开大陆,是很自然的事,对社会主义感
到格格不入,不合则去,正是各行其是,各得其所。国内曾经“运动”成风,
到“文化大革命”而达于顶点,张爱玲留在大陆,肯定逃不了,完全没有必
要作这种无谓的牺牲,我为此代她庆幸。但对她的《秧歌》和《赤地之恋》,
我坦率地认为是坏作品。不像出于《金锁记》和《倾城之恋》作者的手笔,
我很代张爱玲惋惜。并不因为这两部小说的政治倾向,我近年来有一种越来
越固执(也许可以说坚定)的信念:像政治、宗教这一类有关信仰的问题,
应当彼此尊重,各听自便,不要强求,也决不能强求。谁如果确信自己的理
想崇高美好,就孜孜以求地做去,不必害怕别人反对。《秧歌》和《赤地之
恋》的致命伤在于虚假,描写的人、事、情、境,全都似是而非,文字也失
去作者原有的美。无论多大的作家,如果不幸陷于虚假,就必定导致在艺术
上缴械。张爱玲在这两部小说的序跋中,力称“所写的是真人实事”,而且
不嫌其烦,缕述“故事的来源”,恰恰表现出她对小说本身的说服力缺乏自
信,就像老式店铺里挂“真不二价”的金字招牌一样。事实不容假借,想象
也须有依托,张爱玲1953 年就飘然远引,平生足迹未履农村,笔杆不是魔
杖,怎么能凭空变出东西来!这里不存在什么秘诀,什么奇迹。海外有些评
论家把《秧歌》和《赤地之恋》赞得如一朵花,醉翁之意不在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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