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头顺尾地踢踏开柔软松散的雪片,向镇子西侧高坡上的水井走去。它们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好像已经凝结成块,这些质感十足的白色雾气在犹豫着应该上升还是下降,但这短暂的迟疑已经将这些身上挂满霜花的马匹淹没其中。
格桑将鼻子伸进雪中,在那种久违的冰冷刺激下打着喷嚏,然后兴奋地冲向了雪地深处。
格桑跑到镇子边最近的一个冬营地。营地上的两头牧羊犬远远地看到它追出来时,它又头也不回地向回奔跑,远远地将两头狗甩在后面。
这时格桑听到了什么,它在雪地中停了下来,然后踏着自己来时的爪印飞快地向镇子里跑去。
格桑准确地掌握着时间,及时地在韩玛打开门时冲进了院子。韩玛的脚刚刚踏进院子,从后面迂回包抄过来的格桑的双爪就准确无误地扑在韩玛的后背上,他狼狈地扑倒在雪地上。
当然这是一场混战。韩玛高声地大叫着将一个新雪攥成的雪团掷向格桑,那雪团歪打正着在格桑的鼻子上开花。格桑吃了一惊,愤怒地吠叫着扑向韩玛,躲过了第二个雪团,像一头刚刚摆脱地狱牢笼的魔鬼,用力将韩玛撞倒在雪地上,一只粗大的爪子紧紧地按在韩玛的胸口,闪电般地探下头,口中已经含住了韩玛因为不断大笑而不断抖动的喉管。
韩玛的两只手也同时紧紧地抱住了格桑的脖子。
穿着肥大的蒙古袍将套马杆拖曳在身后的牧人们骑着马从学校门口经过,看到和黑色的大狗打成一团的年轻教师只能摇摇头。他们怎么看都觉得这个像大孩子一样,穿着一件毛衣在呼伦贝尔隆冬的清晨与狗打闹的家伙不像个老师的样子。
当然他们都知道这是一个怎样受孩子们欢迎的老师,尽管一年刚刚过去了三个月,但孩子们现在已经在担忧:当志愿者一年的期限到来时,他们的老师走了可怎么办?
这只是草地的初雪,那场真正的暴风雪是在十二月底的一个午后到来的。
那一天即使是经验最丰富的老牧人也没有感觉到天气的变化。天空没有任何反常的迹象,天气晴朗,草原鹰伸展着巨大的翅膀,在湛蓝天空遥远的高处慢慢地盘旋。一切安然而恬静,阳光明亮,这是一个温暖的冬日。很多的牧人都将羊群赶向远离营地的草场,寻找向阳的坡地。坡地上的雪被风吹得稀薄一些,在那里羊更容易用蹄子刨开雪地,艰难地寻找下面的干草。
大自然令人媚惑的表象下潜藏着不可抗拒的巨大灾难,灭顶之灾正因为猝不及防地袭来而更加令人感到难以想象的可怕。
但格桑知道这一切,那天早晨它就已经感觉到来自身体内部的某种警示,细微的警示与在青藏公路险崖下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感觉,并不是那么急迫也完全迥异不同。
草原上的其他牧羊犬似乎应该也略有察觉,但那种纯正的高原血统毕竟已经在离它们远去,它们更久远的祖先曾经来自高原,格桑也许更接近它们的祖先。
封闭的高原似乎也在保证藏獒血统纯正的同时延续了它们预感暴风雪即将来临的某种潜在的能力。这些牧羊犬也许只是在某种不适的驱动下表现出一丝倦态,但很快在主人的一声呼哨声中精力充沛地跃起,随着马背上的主人护卫着羊群进入被大雪覆盖的草地。
没有人愿意错过这样一个晴好的冬日,毕竟不能在这个漫长的冬季刚刚开始的时候就过早地让羊群吃光储备的冬草,在寒冷的冬天里这些羊似乎也生出了永远无法填饱的胃囊。
第四节
那天早上格桑没有玩每天几乎是例行的与韩玛追逐扑咬的游戏。韩玛并没有觉察到其中的变化,整个早晨他都在忙着生炉子,干牛粪昨天下午被阳光晒化的雪水洇湿,怎么也点不着。最后他不得不把煤油浇在牛粪上,才赶在第一个孩子到校之前生起炉子,将呵气成冰的教室烘烤得暖烘烘的。天实在太冷了,昨天韩玛已经将杨炎邮来的冻疮膏送给了两个手被冻伤的孩子。
气压微妙的变化引起了格桑的某种不安,但它终究不知道这可怕的预感来自何方。它无法测知令它感到莫名恐惧的根源在哪里,灾难又将从哪里开始。
不过有一点格桑是如此的坚定,无论如何都不能离开韩玛。就是这样,韩玛在教室里上课时,格桑安静地卧在教室的门口。从包了毛毡的木门里传出韩玛的洪亮声音和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似乎让格桑感到了一种安全感。它想,也许这只是来到草原之后某种莫名其妙的不适应,北方草原的气压明显高于高原牧场。
中午下课后,格桑走进了教室,在韩玛的脚边卧下。孩子们吃完了用炉火煮出的肉粥,已经围拢在韩玛的身边。
韩玛带来的画册正在给孩子们展现另一个崭新的世界,韩玛给他们讲解这些画册已经成为中午孩子们课间休息时一项必不可少的活动。
格桑得到了几块散落在地上的骨头。在温暖的教室里卧在韩玛的脚边它感到极大的满足。
格桑就这样昏昏睡去,在梦中那种不安感似乎渐渐地被温暖融化不见了。当它在韩玛的叫声中猛地惊醒时,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冬天天黑得很早,每天下午只有一节课。
四个住在镇外牧业点的孩子已经整装待发地等在门口了,他们穿着皮袍戴着皮帽脚上套着毡靴,像四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粽子。
那种不安感重又攫住了格桑,但这是它每天的工作,它必须把四个孩子送回两公里外的牧业点。
格桑磨磨蹭蹭地在韩玛的身旁转着圈子,不愿意离开教室。它相信自己的预感,这也是它一直生存至今的经验的一部分。此时离开韩玛似乎并不明智,但它懂得令韩玛真正高兴的事就是保护好这些孩子。这些孩子就是韩玛的羊群,它要小心地保护着他们不要在风雪中迷失方向,不要受到狼的袭击。
格桑毫无办法,只好跟在已经不耐烦的孩子后面离开了学校。
以前送孩子们回家,格桑总是兴致勃勃地跑在前面,直到当它发现自己已经位于安全范围之外时,才一阵风地跑回到孩子们身边,再次起步。
格桑今天离开院子时,韩玛拎着一把木锨在院子里铲雪。它一次次地回头,直到确信韩玛不会在自己护送孩子们回到牧业点的这段时间里离开,才追上四个打打闹闹的孩子。
一旦开始走上已经被人和牧畜踩实的路,格桑就希望这些孩子们可以快一点,送他们回到家之后自己可以尽快地返回到韩玛的身边。但事与愿违,这些笨重的孩子并不着急,在雪地上没完没了地厮打,跑得兴起时,他们摘下帽子,露出热气腾腾的脑袋,然后挥舞着帽子你来我往地互相投掷。格桑毫无办法,那种紧迫的感觉正渐渐地逼近,它已经确信自己的预感是正确的。
灾难正远远地袭来,是一种特殊的气味,或是隐隐约约地来自远方的冥冥中的声音。远祖的本能在告诫它,那灾难正积聚着能量,此时正像悬崖上累积已久的雪块,随时都有可能随着一声轰然巨响彻底崩塌。
格桑焦急地在打闹的孩子们周围跑来跑去。现在它只是希望尽快把这些孩子送到牧业点,结束这次护送,回到韩玛的身边。
于是,它拦住了一个正在逃避另一个孩子的追逐试图跑向雪地深处的孩子。这欢快得从帽子缝隙里冒出热气的男孩以为格桑也要加入他们的游戏,于是高声欢叫着想要抱住格桑的头。但是他扑空了,像一头刚刚从海上归来肚子里装满正在消化鱼块的企鹅,笨拙地扑倒在雪地上。他抬起挂着雪粉的脸时,听到格桑的喉咙里不耐烦的呼噜。这是牧区长大的孩子,都有被独自留在毡房里被牧羊犬看护的经历。
在与牧羊犬嬉戏时,被揪痛了脖子上的毛或是抠痛了眼睛的牧羊犬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准备给不知深浅的孩子一点小小的惩罚时,艰忍的喉咙就会发出这种声音。
男孩警觉地在雪地向后爬了几步,但他随后发现格桑眼神里那种凶狠的神情在顷刻之间烟消云散,于是他笨手笨脚地爬起来,和其他三个孩子站在一起,紧张地望着格桑。他们应该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格桑曾经咬死过一头狼的事吧。
格桑也感觉到了四个孩子的恐惧,没有办法,它向牧业点的方向跑了几步,然后回头焦急地望着四个孩子,希望他们能够跟上自己。但他们并没有移动,格桑不得不跑回来,叨住一个孩子皮袍的衣角,拖着他向前移动。这孩子不太情愿地想要摆脱格桑。
不过还好,孩子们似乎也被格桑突变的情绪扰散了继续打闹的兴致,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他们开始慢慢吞吞地继续向前走。
他们这时已经走了大约一半的路程,
第五节
但灾难已经开始了,格桑听到从遥远的地平线上传来马群奔跑般的呼啸声。它松开了孩子的衣角。
格桑的耳膜嗡嗡作响,在雪地的尽头,乌云像一瓶倒入水中洇开的墨水一样迅速蔓延,正以受惊的马群般惊人的速度向这边袭来。
格桑惊慌地高声吠叫,在本能驱使下它想把这些孩子带回镇子上的学校。它认为现在的位置距离学校更近一些。它顶撞着仍然没有意识到危险的孩子,但四个孩子仍然执拗地向前移动着脚步。
风已经刮起来了,巨大的雪片盘旋着从天而降。天空正在慢慢地暗下来,仿佛一块无形的巨大幕布慢慢地合拢,几十年不遇的灾难正在拉开真正的序幕。
这就是牧民们谈虎色变的白灾( 大雪灾 )。
格桑毫无办法,它无力改变这些孩子的想法,他们只是想在大雪遮盖道路之前回到牧业点烧得通红的火炉前。
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在呼啸的风声中,天竟然黑了,已经无法看到五米之外的一切。
此时格桑在前面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