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 作者:查可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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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 作者:查可欣-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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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第四天一大早就有人来敲我的门。知道我住的地方的人只有两个,父亲和表姑。我睡眼惺忪地开了门。 
  是表姑。 
  和一个没见过面的老婆婆。 
  我直觉她们带来了一些我的故事。 
  老婆婆几乎还没迈进门就一把抱住我,她瘦得让我感觉自己好像被一支笔拥住了,对,就像现在写下这些文字用的这支笔。都这么大了,蓬蓬呀,老婆婆仔细地打量着我,抹了一把脸上纵横的老泪和鼻涕,又来摸我的脸颊。我很想躲开,但她爬满记忆的皱纹让我油然而生几分亲切感。我任她摸了,然后请她们坐下。 

  蓬蓬,表姑屁股几乎还没挨着沙发面就迫不及待地说。蓬蓬,她又叫了我一遍,我开始分不清楚自己的名字和心跳的声音之间的区别。 
  蓬蓬,终于表姑在老婆婆鼓励的目光下说出,这是你外婆。然后她又扭头对老婆婆说,妈还是您自己说吧您说比我说清楚。 
  好不容易睡了两个钟头的我一下子糊涂了。这老婆婆是我的外婆我觉得有可能,她一定是我亲妈的妈妈,并不难理解,可表姑管她叫妈。难道,难道表姑是我妈? 
  表姑当然不是我妈。表姑是我妈妈的妹妹,是父亲原来的学生,说起来,父母最初的相识还是缘于此。但由于父亲在母亲过世后,尤其是再婚后开始了崭新的生活,住在南京的外婆她们就不常来看我了。表姑,不,应该叫她小姨,她中间也因外公去世回到南京住了许多年,所以我以前竟然对这两个血脉亲人一无所知。这次回来她们和父亲商量好要来看我,又怕我一下接受不了,所以先让小姨接近我,再等外婆从南京过来。 

  我揉了揉依然悃倦的眼睛,说,应该我去看您的外婆,还要您大老远跑来北京。 
  外婆的泪又淌了下来,这孩子真懂事儿哪,而且越长越像她妈了。 
  接下去的几天里我和我的亲人一刻都没分开过。父亲的双亲早就不在了,对他们我几乎没有什么印象,父亲又是独子,所以我从小就只有继母家的亲戚们。她们庞大的家族让我感到自己的渺小和不重要,久而久之也就没了什么联系。而这两个亲人是与我血脉相连的,在她们身上,我感到了自己从来没有机会认识的妈妈。我不停地缠着外婆和小姨讲妈妈的事, 

看她们带来的妈妈年轻时的照片。我发现,其实她一直都在我身上,随着我的成长离我越来越近。 
  小姨上班时我带外婆跑遍了自己刚刚熟悉的北京城。外婆的到来把我从那个男人为我挖下的陷阱里拉了出来,为我在北京的生活赋予了新的意义,我很轻松于这种摆脱,哪怕只是暂时的。我全情投入地做着一个好外孙女,那是一种根本不费什么力气的自然。登上长城时我躲避着那些沾满星光的烽火台,久久地虔诚仰望着蓝天白云,大声呼啸出寻到亲人的快乐。我忘乎所以地踩着城墙根,从边上探出大半个身子向下望,突然被外婆颤抖着手拉了下来。 

  我傻了,她竟脸色苍白泪流满面。小心,她说,别像你妈。我的头轰地炸开了。别像我妈什么,什么呀什么呀什么呀,外婆你说别像我妈什么呀? 
  到十八岁里的那一天我才知道原来我的母亲不是生急病突然死去的,她是从一幢高楼上掉下来摔死的。 
  原因不详。 
  这个谜一直折磨着妈妈身边的所有人,在他们的保护下直到那天起它才开始折磨我。我已经够幸福的了。 
  周末,我身上时时忽然竖立的汗毛告诉我,麦克回来了。 
  我并没有给他打电话或冲去他家,但那样做的念头确实几次闪进大脑,每次这样想时我都会发现,我对他的生活毫无了解,就像他对我的生活毫无了解一样。不仅如此,而且是毫无了解的愿望。 

  如果他想了解我我会告诉他些什么呢?回想起学期初在party上的第一次交谈,我想告诉他的那个时候都说光了吧。更深层的,表达起来太累了吧。是啊,有些事一辈子和别人讲一次就足够了。 

  难道我还需要另一个笨笨?他能准确地背诵出我生活中一切辗转五湖四海的经历,能够对于我的各种才华滔滔不绝。他知道我左耳后面有三颗痣,最喜欢雨天光着脚在石子路上走,看见可爱的小狗心就会化掉,无比热爱橙色和绿色的搭配。 

  可是他不知道,他一无所知。他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 
  笨笨在圣地亚哥市中心的一家日本料理店里第一次见到我。在那里他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地见到了我。第五次的时候他来到我的小桌旁问我可否与他共进晚餐。我那天客气地拒绝了,但在他第三次提出邀请时答应了他,他给我讲了几个他写过的故事让我对他的艺术思维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他整个人给我一种踏实、简单的感觉,于是我六年来第一次认真地和男人约会。 

  当时我觉得笨笨最好的地方是,他的耐力比我差。我自认为是一个在感情中耐力极差的人,这样的人往往会喜欢处于主动的位置,因为对对方根本没有信心等不及对方去主动,所以那种主动实际上是一种被动的主动。而笨笨每天都在我给他打电话之前打给我,在我去找他之前来找我,在我说爱他之前说爱我,这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于是我也说了。 

  那时他住在洛杉矶,暑假时请我去玩,一玩儿就是一暑假。我到现在都认为,笨笨最打动我的是当我们躺在沙发上看电视时,他会变魔术一样地拿出半个椰子,用小刀切下一片雪白的椰肉递给我,再切一片给自己,再切一片给我,再切一片给自己。这就是我能想到的我们之间最浪漫的细节了。 

  虽然我和笨笨很快就住在一起了,但是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没有允许我们之间有比亲吻更进一步的亲密行为。为此笨笨曾经多次表示大惑不解,不过最终还是保持了对我的选择的尊重。我的理由究竟是什么呢?我实在是感到自己累了,从心理上到身体上,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关系让我疲倦。我希望笨笨可以不同,我希望我们不要太快地在彼此眼中透明,我希望当我们真正感觉到爱时再把它付诸行动。 

  我希望有了爱的性是美丽的。 
  于是当一些感觉有了些爱的形状时,我们终于做了。做了一次一次,又一次。在床上,笨笨像把我的身体的一些部位偷偷贴上一二三四五的标签一样,每次按顺序依次光顾它们,温柔地、生怕把它们弄坏了似的光顾着它们,然后高亢地射精。我总是在他疲惫睡去后的平静里躺在他身边无聊地手淫,在大脑里努力勾勒出一些影像来填补这可怕的打着爱情旗号的空虚的黑洞。在这种时候我从不依靠回忆,我总是设想一些诡异的场面和一些神秘的人物,有时甚至设想一些女人,它们伴随着手指的翻腾带给我冰雹和海啸,它们与笨笨的鼾声融会成一个饱满的感官敏锐的角落,让我在黑夜中释放出白炽的星光。 

  外婆回南京后我又去了Starry 
Night,手脚并用地爬上了我的二楼。那天晚上天气晴朗,一大把一大把的星星撒在漆黑的天空上,风是暖的,带着槐花的缠绵和柳叶的清香。因为不是周末,所以楼下客人不多,人物关系一目了然,二楼更是我一个人的天堂。在足够大的个人空间里我清醒地向自己承认,我还是想见到他。对于我们之间发生过的事情我在恍惚之余感到有几分理所当然,好像这件事拦不住地就是要发生,只是命运在叙述中产生了时间上的错乱罢了。 

  他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深蓝色牛仔裤,抱着一把木吉他坐在舞台上有一种要了命的和谐,他的气息幻化为音乐向我靠过来。 
  我都没看清他是怎么出现在我面前的。 
  他在我的小桌旁站着,我们彼此看了一眼,然后他伸出手拉开一张椅子坐下,我没有阻止他。 
  Hi,他终于说,边说边嘟起嘴一下下随着音乐的节奏点着头,两只手合在一起,两个拇指交替着上下。这个动作使他比我印象中更像个慌张的大孩子。 
  我发觉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他。他对我像见到老朋友一样自然地打招呼,这反而让我一下子想起了我们上一次接触的极度不自然,我的眼里突然间热乎乎地涌上了一些泪水,我觉得挺丢人的,于是转过头去不看他。 

  我叫老揣,他把一只手伸到我眼前说。 
  我斜眼打量着这只手。我无法否认我喜欢这只手并且记得它在我身上的感觉,可这算什么!我发现自己其实很荒唐,竟然跑来和侵犯我的人握手认识,然后我还想怎么样? 
  那只手在空中尴尬地僵持了几秒钟,被收了回去。我们之间摆了一桌子的沉默。 
  隔了许久,他说了声,对不起。之后停了停,又说,对不起小姐,我怎么做才能让你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我不说话。 
  你要是不告诉我我只好猜了,他观察着我说。 
  我还是不说话,心想你猜好了。 
  好,那我可猜了,猜对了麻烦你点点头。你叫——他沉吟着——李英。不对,呃,王小红。要不就是赵芳芳。 
  我听着这些没有个性的名字,气得嘴都撅起来了。 
  他看见了我表情的变化,继续说,噢,这些名字太简单了。那肯定是夏大雪。不是,那——王靖雯?Cinderella? Mozzarella?唐葫芦? 
  我实在忍不住笑了出来。你才叫唐葫芦哪,我说。 
  他也笑了。那你得告诉我你叫什么呀。 
  干吗非得告诉你?我问。 
  女主角得有个名字,故事才能继续呀。 
  我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神把我的思维搅乱了。故事?好,我随口说了一句,你从这跳下去我就告诉你。 
  他站起来走到阳台边上扶着栏杆向下看了看,我觉得他在装模作样地目测地面的距离。他看完了,回头再看看我,突然说了句好吧,人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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