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沉湖》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不沉湖- 第2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样惊惶失措,尤其到了小站以后,坐到我身边来的时候,她像有了依赖的女人那样,无暇旁
务,只管忙着晾湿衣服,绞干头发,还帮我收拾物品。她发现我在看着她,也为自己这种女
人式的忙碌,低头笑了。

    我绝没有想到,天灾以外,碰上了人祸,我落入了从未遇到的窘境,碰上了我平生极少
有的麻烦,大概还在列车上的时候,小偷划破了我的挎包,盗走了钱包,而且一路走过来,
包里的干粮全丢失掉了。

    “完了!”我瘫软在那儿,急得快要吐血了。

    刚才那充满笑意的眼睛,立刻涌上来全部的温柔,安慰着我,关怀着我。

    这个无名的铁路中间站,连个站名也没有,就叫三十二公里。这里地势略略高些,但也
有限,四周原本是湖泊沼泽,现在成了一望无际的汪洋,正上涨着逼近过来。旅客们离开了
危险的列车,挤在这孤岛似的车站上,难道会安全么?

    如果不来救援的话,早早晚晚,不饿死,也得溺毙。我倒不是怕死,而是恐惧不知是怎
么样一个死法?还有这么一位显然不能置之度外的女人。她还像在车厢里一样,似乎认准只
有我能保护她一样,在站房里,尽量坐得离我近些。别的人弄不清楚我们是什么关系,但相
信我们是同行的伴侣,大概不错。在生死关头,也就顾不得这些了。

    于是,我也释然于怀了,不知为什么,那张脸,那双眼睛,也许还有那股香味,或者仅
仅因为她是一个异性,让我在困厄和更可怕的死亡威胁前面镇静下来。

    哪个男人不获益于他所爱,所敬,所慕的女人呢?

    人和人在一起,是缘分,她说这话的时候,我想她并不希望这种感情接触,只有不到一
天的时间。但无论如何,那二十四个小时,是我生命中最漫长的一天,我得到了她,转眼又
失去了她,而且,连我自己也好像永远地失去了一些什么,再也找不回来了。

    ——这也是我执意要去的原因吧?

    妻在车站送我时这样祝福:“那你就去吧,愿你能找到那位善心的人,否则你的心不会
平静的。”

    这句话击中了我的心。

    于是,我往南方那两省三江的一个湖区去了,因为,要找到施惠于我的那位旅伴,前提
是先要找到她说的那湖,在地图上,那里有星罗棋布的湖。然后找到湖中的山。如果她是我
想象中的佛门弟子,也许她就在那山上的庙宇里,青灯古佛,禅坐修行。也许她并不是,只
是一个善良的女人,一个心地再好不过的女人,一个肯为感情而奉献的女人。

    无论是与不是,她离那个小车站,应该不是很远。她当时用手指着湖心里虚无飘渺的山
影,我有着极深刻的印象,这是我唯一能够确定的一点。

    但二十年后,当我风尘仆仆来到这里,我发现,一切都不是原来的样子了。

    湖水碧蓝,小站依旧,但铁路上的员工和附近乡下的老百姓,不知道这方圆数十里,或
者再远一点的地方,有一个叫做“不沉湖”的湖,而且是湖心里有一座山,山上有座庙的
湖。他们一致认为我找错了,也许湖的名字以讹传讹,说不定是“白藤湖”吧?

    尤其我反复提到的山,他们更不可理解。天晓得嘛,山是搬不来的,长在那儿,想搬,
也搬不走的。确实也是如此,展目四望,一抹平川,不要说山,连个稍稍凸出的土丘也找不
见。

    怎么能错呢?不可能的。就是这个站房,就是这把长椅,如果不是我的感觉出了毛病,
就是神经过敏了,我嗅到了一股檀木的香味。

    ——天哪,这也太玄了一点!

    这香味太熟悉,太亲切了,这个无名,无姓,也无来历的女人,在我身边熬过最不安的
一夜。也许女性有一种习惯于被保护的天性,她安静地把头靠在我的肩上睡着,那些纷乱和
喧嚣,好像与她无关似的,形成一个属于她的不受干扰的空间。

    她有时醒来,细声细语地和我说两句话,有时屏心静息听站外的狂风暴雨,那张天使般
的脸,和从她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庙宇里香烟缭绕的气味,使你生不出任何邪念来。尽管她大
概怕在睡梦中,我把她撇下,还揽着我不放。

    “你在闻什么?”她睁开眼,看我在噤鼻子嗅着。

    当我努力追寻这股淡淡香味时,又飘然消逝了。

    她褪下了手上的念珠,递给我:“你是在找这嘛?”

    “你信佛啊!”

    她没有给我一个肯定和否定的答复,不过,她说得明白:

    “我相信菩萨会保佑我们平安的。”

    也许天亮的缘故,人们看到了继续上涨的水势,和不断涌到孤岛上来逃难的老乡,以及
毫无希望的求援,于是,不甘心在这小站上坐以待毙,重新开始昨天下车后心急如焚的奔走
呼号,其实,谁都明白,再跳,再叫,根本不起任何作用。那次是大面积的水灾,省会,县
城都被水包围着,这困在小站上的几百口子,根本照顾不过来。可人们围着那小站站长,和
唯一通往外界的一台电话,要他向上级呼吁,赶快救人。甚至把话说到这种程度,难道要让
我们喂鱼吗?

    昨晚上失落钱包的惊慌和紧张,到了此刻,即使还未缓解,也不在心头惦记着了。那唯
一能往路局联系的电话,可能电线杆被洪水冲倒了,这里喊破了嗓子,也无回音了。这样,
便成了真正的孤岛,站长也慌了,好几百个旅客,还有比旅客更多的老乡,除了吃人以外,
这里找不到一粒粮食,那我即使钱包没丢,也无法果腹呀!

    那是我生命中最长的一天,但也是度日如年的一天啊!如果没有她,我不知道怎么熬过
那世纪末的一天?

    其实还没有到达饥饿的程度,人们已在为一口饼子在厮打。这种恐惧的预感,像瘟疫一
样传染着,要比别人活得更长,就得把别人可以填饱肚子的食物夺过来。于是,人和人的关
系,变成了在一块骨头前的狗和狗的关系一样,真可怕!

    她从昨晚下车起,一直安安生生地坐在我的身边。或许她当真是出家人,无凡俗牵累,
几乎没有行李杂物,因此,和我被丢了包的人一样,没什么怕偷的,但也找不到可吃的了。

    肚饿,加之无望,和并不遥远的死亡威胁,浑身上下,有一种寒战的感受。其实正是夏
末秋初,不该这么凉。但是不停地下着暴雨,天、地、湖都黑成一片,怎能不从心里往外冷
呢!

    饥饿能使人铤而走险,但对我和这个女人来说,只有相濡以沫地挨靠得紧一些,望着那
湖水一寸寸地爬上站房。

    “如果水漫过来,你千万抱住椅子别撒手!”

    “我拖累你了!”她抬起脸来望着我。

    “别往湖心里飘,顺着铁路,我们就能活!”

    “我跟着你,菩萨会保佑的!”

    直到说不清是下午,还是傍晚,那一天太长了,终于传来了汽船的马达声响,这意味着
得救了。

    ——人是多么容易死,又多么容易活呀!

    然而,二十多年以后,当我向站上问起当年这场水灾的时候,不知是灾难太频仍了,还
是人们太健忘了,竟无一人能够记起七十年代这里发生过的灾情。

    人们只是一再辩白,老先生,这里不是不沉湖,你弄错了,你要找的地方,肯定不是这
儿!

    ——我也有点怀疑了!也许从来就不曾存在过不沉湖?

    汽艇是路局派来的,人们简直疯狂了一般地扑向水中,往船上爬。谁都想逃命,这也是
没有办法的事。但一个个都被堵截下来,有的老乡还被推入水中。押船的人员申明,只接原
来乘坐列车的旅客,一个个排队凭火车票上船。

    糟糕!

    已经准备去站队的她,回过身来,“你的票被人偷了怎么办?”

    如果索性失去生还的希望,和这个半路相遇的女人,守着那把长椅,在水天相接的汪洋
中飘泊,生死未卜的话,那我也不会想那么活下来以后的事了。可是,老天开眼让你活了,
于是,活着的烦恼,要比死的苦痛,更为难受。

    第一,车票丢了。

    第二,不能搭这条船,到对岸车站,那我就不能如期返回单位。

    ——正常人不大体味得出迟到或者误假,能够对人有多大影响?但如果你是一个戴
“罪”之人,便能理解对于无端而来的惩罚,那份恐惧是什么滋味?

    多少年以后,我看到一部写劳改营的苏联影片,叫做《两个人的车站》,到最后那手风
琴拉响的一刻,我突然意识到那不就是我经历过的遭遇么?坐在影院里的我,再也忍不住,
差点失声哭了出来。这种从心底涌上来的痛苦,正因为我自己有过那次切身体验的缘故。

    其实,天灾意外,本是造成误假延期的正当理由,对正常人来说,是不用担心的。但当
时的我,是无辩护权的被告,永远是错的。何况那是一个对我这样的人愈苛刻,愈刁钻,愈
能给以生理,心理的伤害,也愈受喝彩的年代。一些恶性膨胀的畜生,以制造别人的痛苦来
取乐,视作“革命”的时尚。尤其怀着阴暗的难以描述的对于文化和文化人的憎恶心理,会
变本加厉地折磨蹂躏,这是我无数次尝受过的事,我会猜不出那些人将怎样收拾我么?

    ——那是中国土地上,最集体无意识的一刻了,幸而它已成为历史。

    “怎么办?”她走回到我的身边。

    其实,我一句关于误假的话也没说,关于可能遭受到的惩罚,更是只字未提。但她说了
“你不回去,他们不会找你麻烦吗”,对我的实际处境,她好像全明白不过的了。

    “你快走吧!”我催她赶紧上船。

    就在最后一刻,汽艇马达又隆隆响起时,真是想不到,已经上了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