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伍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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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伍后-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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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弟还有一次要他让自己坐坐看,我们奇怪它怎么不会倒,也想自己有那么一张,每天让我们坐着吃饭玩,还可以扛到三姨家去送五姐她们看。
  大的木方盘内,分划成了许多区。每一区陈列糖一种。有的颜色式样虽相同味道却两样,有的样子不一样味道却又相同。有用红绿色纸包成三角形小包的薄荷糖,吃来是又凉又甜的。有成片的姜糖,味道微辣。圆的同三角形的各种果子糖,大的十枚五枚,小的两枚一枚。藕糖就真象小藕,有孔有节。红的同真红椒一般大的辣子糖,可以把尖端同蒂咬去,当牛角吹。茄子糖则比真茄子小了许多,但颜色同形式都同,把茶倾到茄子中空处再倒到口里去也很甜。还有用模子做成的糖菩萨:顶小的同一个拇指那么大,大的如执鞭的财神、大肚罗汉,则一斤糖还不够做一个。那湖北人,把菩萨安放在盘子正中,各样糖同小菩萨,则四围绕着陈列。大菩萨之间,又放了一个小瓶子,有四季花同云之类画在瓶上。
  瓶子中,按时插上月季,兰,石榴,茶花,菊,梅以及各样应时的草花。
  袁小楼警察所长卸事后,于是极其大方的把抽糖的签筒也拿出来了。签从一点到六点各六根,把这六六三十六根竹签管束在一个外用黄铜皮包裹描金髹过的小竹筒内。“过五关”的抽法是一个小钱只能得小菩萨一名。若用铜元,若过了三次五关以后,胜利还是属于自己,则供着在盘子正中手里鞭子高高举着的那位财神爷就归自己所有了。三次五关都顺顺当当过去,这似乎是很难;但每天那湖北人回家时那一对大财神总不能一同回家,似乎是又并不怎样不容易了。
  等了一会,外面的签筒还在搅动。
  六弟是早把神魂飞出大门傍到那盘子边去了。
  我说,“老九,你听!”我是知道九妹衣兜里还有四十多枚小钱的。
  其实九妹也正是张了耳朵在听。
  “去罢。”九妹用目答应我。
  她把手去前衣兜里抓她的财产,又看着母亲老实温驯的说,“娘,我去买点薄荷糖吃罢!”
  “他们想吃了,莫听他们的话。”
  “我又不抽签,”九妹很伶便的分解,都知道妈怕我们去抽签。
  “那等一会粥又不能吃了!”
  本来并不想到糖吃的九妹,经母亲一说,在衣兜里抓数着钱的那只手是极自然的取出来了。
  妈又说必是六生的怂恿。这当然是太冤屈六弟了。六弟就忙着分辩,说是自己正想到别的事,连话也不讲,说是他,那真冤枉极了。
  六弟说正想到别的事,也是诚然。他想到许多事情出奇的凶,……那位象活的生了长胡子横骑着老虎的财神爷怎么内部是空的?那大肚子罗汉怎么同卖糖的杨怒山竟一个样的胖实!那个花瓶为什么必得四名小菩萨围绕?
  签筒声停止后,那铛铑铑漂亮的锣声便又响着了。
  这样不到二十声,就会把独脚凳收起来,将盘子顶到头上,也用不着手扶,一面高兴打着锣走向道门口去罢。到道门口后,把顶上的木盘放下,于是一群嘴边正抹满了包家娘醋萝卜碗里辣子水的小孩,就蜂子样飞了过来围着,胡乱的投着钱,吵着骂着,乘了胜利,把盘子中的若干名大小菩萨一齐搬走。眼看到菩萨随到小孩子走尽后,于是又把独脚凳收起,心中装了欢喜,盘中装了钱,用快步的跑转家去罢。回家大约还得把明天待用的各样糖配齐,财神重新再做,小菩萨也补足五百数目,到三更以后始能上床去睡,……为那糖客设想着,又为那糖客担心着财神的失去,还极其无意思的嗔视着又羡企看那群快要二炮了还不归家去的放浪孩子,糖客是当真收起独脚凳走去了。
  “那丁丁糖已经过道门口去了!”六弟嗒然的说。
  “每夜都是这时来,”我接着说。
  “娘,那是一个湖北佬,不论见到了谁个小孩子都是‘你哪家’的,正象陈老板娘的老板,我讨厌他那种恭敬,”九妹从我手上把那本字课抢过手去,“娘,这书里也画得有个卖糖的人呢。”
  妈没有做声。
  湖北佬真是走了。在鸭子粥没有到口以前,我们都觉得寂寞。
  入伍后学吹箫的二哥象是他第二,其他的犯人都喊他做二哥,我也常常“二哥二哥”的随了众人叫起他来了。
  二哥是白脸长身全无乡村气的一个人。并没有进过城入过学堂,但当时,我比他认的字要少得多。他又会玩各种乐器。我之所以同二哥熟,便是我从小时就有着那种爱听人吹唢呐拉四胡的癖好。因为二哥的指导,到如今,不拘哪一管箫,我都能呜呜的吹出声音来,虽然不怎样好。但二哥对我,可算送了一件好的要忘也无从忘的悲哀礼物了。在近来,人的身体不甚好,听到什么地方吹箫,就象很伤心伤心。固然身体不好把心情弄得过于脆薄,是容易感动的原因之一种,但,同时也是有了二哥的过去的念头,经不住撩拨,才那么自由的让不快的情绪在心中滋长!我有时还这样想:在这世界中,缺少了力,让事实自由来支配我们一切、软弱得如同一块粑的人,死或不死,岂不是同类异样的一个大惨剧么?忽然会生出足以自吓的慈悲心,也许便是深深的触着了这惨剧的幕角原因吧。
  想着二哥,我便心有悲戚,如同抓起过去的委屈重新来受的样子。二哥的脸相,竟象是模糊得同孩时每早上闭眼所见葵花黄光一样,执了意要它清楚一点就不能,但当不注意时,忽而明朗起来,也是常有的事。不必要碰时候我也容易估定的,便是二哥样子颇美,各部分,尤其是鼻子,和到眉眼耳朵。或者,正因其是美,这印象便在我心上打下结实的桩来,使我无从忘怀罢。我对于这样的自疑,也缺少自护的气力,有一时,我是的确只有他的性情与模样的美好温良据在我心中,我始觉到人生颇为刻酷的。
  这我得回头说一些我们相识的因缘。
  民国初年,我出了故乡,随到一群约有一千五百的同乡伯伯叔叔哥子弟兄们,扛了刀刀枪枪,向外就食。大地方没有占到,于是我们把黔游击队放弃了的花江的东乡几个大一点的村镇分头占领了。正因为是还有着所谓军民两长的清乡剿匪的委令,我们的同乡伯伯叔叔们,一到了砦里,在未来以前已有了命令,所传的保甲团总,把给养就接接连连送上来了。初到的四五天,我们便是在牛肉羊肉里过的生活,大吃大喝。甚至于有过颇多的忘了节制的弟兄们,为了不顾命的吃喝,得了颇久的玻不是为了大吃大喝,谁想离了有趣的家乡?吃以外,我们一到,象是还得了很多的钱。这钱立时就由团长伯伯为分配下来,按营按连,都很公平,照了职务等次,多少不等。营长叔叔是不是也拿,我可不知道了。团长伯伯的三百元,我是见到告示,说是全赏给普通弟兄们让大家瓜分的。我那时也只能怪我身个儿同年龄太小,用补充兵的名义,所以我第一次得来的钱,是三块七毛四,这只是比火夫多七毛四分的一个数目而已。但也是我可喜的事。人家年长得多,身体又高又大,又曾打过仗,才比我这刚入伍的孥孥多得块多钱哩。
  三块多钱的情形,除了我请过一次棚内哥弟吃过一对鸭子外,我记不清楚了。
  我们就是那么活下来,非常调谐,非常自然。
  住处是杨家祠堂。这祠堂大得怕人。差不多有五百人住下,却还有许多空处。住了有一年,我是甚至于有好些地方还不敢一人去。不单是鬼,就是那种空洞寥阔,也是异样怕人的。不知是怎么意思,当真把队伍扯出去打匪虽是不必做的事,但是,却连我最怕的每日三操也象是团长伯伯可怜我们而免了。把一根索子,缠了布片,将索子从枪眼里穿过,用手轻轻的拖过去,这种擦枪的工作,自然是应得象消遣自己来做做。不过又不打靶,这样镇日的擦,各人的枪筒的来复线,也会就是那么擦蚀罢。当真是把枪口擦大,又怎样办?
  不久,我们的擦枪工作也就停下来了。
  不知是哪一个副官做得好事,却要我们补充兵来学打拳。
  这真是比在大田坪叉了手去学走慢步还要坏的一件事情!在吹起床号之后就得爬起,十分钟以内又得到戏台下去集合,接着是站桩子,练八进八退,拳师傅且口口声声说最好是大家学“金鸡独立”(到如今我还不知道这金鸡独立,把一只脚高高举起,有什么用处)。
  把金鸡独立学会时,于是与我一样大小的人每天无事就比起拳来了。小聪明我还有一点,是以我总能把许多大的小的比败。师傅真是给了我们一种娱乐。因为起得早,到空旷处吸了颇多的干净空气,身体象是日益强壮了,手膊子成了方形,吃饭也不让人,在我过去的全部生活中,要算那时为最康健与快乐了吧。
  我们第四棚,是经副官分配下来,住在戏台下左边的。楼上是秘书处,又是军法处,他们的人数总有我们两倍多,但也象并没有许多事可以送那些师爷们去做。从书记处那边阑干空处,就时常见到飞下那类用公文纸画上如同戏台边的木刻画的东西来,这可以见出大家正是同样的无聊。我还记得我曾拾了两张白纸颇为细致的画相,一为大战杨再兴,一为张翼德把守芦花荡。最动人的是张飞,胡子朝两边分开,凶神恶煞,但又不失其为天真。
  据一个弟兄说,这是军法长画的,我于是小心又小心,用饭把来妥妥帖帖粘在我睡处的墙上了。住处虽无床,用新锯的还有香气的柏木板子铺成,上头再用干稻草垫上,一个人一床棉被,也不见得冷。大家睡时是脚并脚头靠头,睡下来还可以轻轻的谈笑话的,这笑话不使楼上人听到,而大家又可乐。到排长来察时,各人把被蒙了头,立时假装的鼾声这里那里就起了。排长其实是在外面已听了许久。可是虽然知道我们假装,也从不曾发过气。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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