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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蜃楼-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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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蜃楼

  (本篇最初发表时,未完,作者未曾续写,也未收入集子或单独出版。其中第
一章至第四章(除第四章最后一节)曾在一九二六年六月《创造月刊》第四期上发
表过。——编者注)

                                   一

  十二月初旬的一天晴暖的午后,沪杭特别快车误了钟头,直到两点多钟,才到
杭州城站。这时候节季虽则已经进了寒冬,但江南一带的天气,还依旧是晴和可爱,
所以从车站西边的栅门里走下来的许多旅客中间,有一位仿佛新自北方来的,服饰
穿得很浓厚的中年绅士竟惹起了一般人的注意。他的身材瘦而且高,面貌清癯,头
上带着海龙皮帽,半开半扣地披在身上的,是一件獭皮圆领的藏青大氅,随着了许
多小商人,闲惰阶级的妇女男子下了车,走下天桥,走出栅门的时候,他的皮帽皮
衣,就招引了一群车夫和旅宿的接客者把他团团地围住。他操的是北方口音,右手
提着一个黄色大皮筐,皮筐的面上底上,贴着许多张的外国轮船公司和旅馆的招纸,
一见就可以知道他是经过海陆几千里路来的。
  他立在车站前面的空地上,受了这一群人的包围,几乎一时决不定主意,究竟
去投哪一家旅馆好,举起左手来遮住阳光,向四面了望了一周,他才叫一位立在他
右侧的车夫,拉他上西湖边上去。
  正是午后杭州市民上币的时候,街上来往的行人很多很杂,他躺在车上,行过
荐桥大街,心里尽在替车夫担忧,怕冲倒了那些和平懒弱的居民。斜西的太阳,晒
得利害,天上也没有云翳,车正过青年会附近的一块地方,他觉得太暖了,随把大
氅的纽扣解开,承受着自西北湖面上吹来的微风。
  经过了浣纱路,要往西走向湖面上去了,车夫就问他究竟想上哪家旅馆去?他
迟疑了一会,便反问车夫,哪一家旅馆最好?车夫告诉他说:
  “顶大的旅馆是西湖饭店和新新旅馆。”
  “这两家旅馆中间,算哪一家好些?”
  “西湖饭店不过是新开咯,两家的价钱,是差不多的。”
  “那么就上西湖饭店去吧!”
  在饭店门前下了车,他看看门外挂在那里的旅客一览表,知道这饭店里现在居
停的客人并不多。他的孤寂的面上,不知不觉竟流露了一种很满足的表情出来。被
招待进去,在一间靠西边对湖面开窗的房间里住下之后,茶房就拿了一张旅人单来
叫他填写,他拿起那张单子,匆匆看了一遍,提起笔来便顺手把他的姓名籍贯年龄
职业等写下了。陈逸群,北京,年三十岁,自上海来,为养病,职业无。茶房拿了
出去,走不上几步,他忽而若有所思地皱眉想了一想,就立刻叫他回来,告诉他说:

  “我这一回是来西湖养病的,若把名字写出去,怕有朋友来找我,麻烦不过,
最好请你别把名字写在一览表上,知道么?”他说话的神气虽则很柔和,但当他说
话时候的态度,却很有威严,所以茶房只答应了一声“是”就出去了。
  洗了手脸,喝了几口茶,他把西面的窗子打开,随着和风映进来的,是午后阳
光里的西湖山水。西北南三面,回环着一带的青山,山上有一点一丛的别墅禅林,
很静寂,很明显的缀在那里。山下的树林,木叶还没有脱尽,在浅淡之中,就写出
了一片江南的冬景。长堤一道,横界在湖心,堤前的矮树,村里的环桥,都同月下
似的隐隐约约薄印在波头荡漾。湖面上有几只散漫的小艇,在那里慢慢地游行。近
旁沿着湖塍,紧排着许多大小的游湖船只,大约是因为一年将尽了,游客萧条,几
个划船者,拖长了颜面,仿佛都只在太阳光里,作懒噪的闲谈。他独自一个,懒懒
地向窗外看了一眼,就回到床前的桌子上来,把他带来的皮筐打开来检点东西了。





  皮筐里除平常更换的衣服之外,还有几册洋书,斜夹在帕拉多耳和牙膏牙刷等
杂品的中间。他把一件天青的骆驼毛的棉袍拿出来换上,就把脱下来的大学和黑羔
皮的袍子,挂入东边靠墙的着衣镜柜里去,回头来又将房里桌上床上的东西整理了
一、,拿了一本红色皮面的洋书,走向西边窗口坐下,正想开始阅读的时候,短促
的冬日,已经贴近天竺山后的高峰,湖上的景物,也都带起日暮的浓紫色来了。

                                   二

  是上弦新月半规未满的时候,湖滨路上的行人车辆,在这黄昏影里,早已零落
得同深宵一样,隔一条路的马路两旁,因为有几家戏园酒馆的原因,电灯光下,倒
还呈着些许活气。市民来往的杂唤声,车铃声,间或听得出来的汽车声,混合在一
处,仿佛在替杭州市民的无抵抗、不自觉的态度代鸣不平的样子。
  陈逸群一个人踏着黄昏的月影,走出旅馆来,在马路上走了一回,觉得肚子有
点饥饿了,就走上一条横路里的酒家去吃夜饭。
  一入酒店,他就闻着了一种油炸鱼肉和陈酒的香味。自从得病以来,烟酒是应
该戒绝的,但他的素来的轻生的僻性,总不能使他安然接受这医生的告诫,所以一
经坐定,他就命伙计烫了一斤陈酒。当他一个人在慢慢独酌的中间,他的瘦削的面
上,渐渐地带起红色来了。他举起潮润的两只大眼,呆呆向街心空处看了一阵,眉
头锁紧,唉的叹了一口气,忽而面上笼罩了一层愤怒的形容。他仿佛是在回忆什么
伤心的事迹,提起拳头,向街心擎了一擎,就“咚”的打向桌子上来。这时候幸亏
伙计不在,身旁的几张桌子上,也没有人在吃饭,向四面一看,他倒自家觉得好笑
了起来。在这回忆里停留不久,他平时的冷淡的枯寂的表情,又回上他的脸来了。

  一个人在异乡的酒店里的独酌,终是无聊之至,他把那一斤陈酒喝完,吃了半
碗多饭,就慢慢地步出店来,在马路上绕了几个圈,无情无绪地走上湖滨的堤路;
月亮已高挂在正空的头上,湖上只蒙着一层凄冷的银纱。远远的币声,仿佛在嘲弄
这天涯的孤客,湖滨的沉寂,湖上的空明,都变了铅铁,重重叠叠压上他的心来。
他摇了几摇头,叹了几口气,似乎再也不能忍耐了,就咬紧了上下的嘴唇,放大了
脚步,带怒似的奔回到旅馆中去。
  这一种孤独的悲怀,本来是写在他的面上,态度上,服饰上的,不过今宵酒后,
他的悲感似乎比平时更深了。一迸旅馆,叫茶房打开了门窗,他脸也不洗一把,茶
也不喝一口,就和衣横倒在床上,吁吁地很急促地在那里吐气。茶房在房里迟疑了
一阵,很想和他说话,但见了他这一种情形,也不敢作声,就慢慢地退出门外去了。
他的眼睛紧紧地闭着,然而从这两条密缝里偷漏出了几行热泪。他不知躺了多久,
忽而把眼睛张开了。桌上两尺高的空处,有一盏红玻璃罩的电灯在那里照他的孤独。
西边窗里吹进了一阵寒风,电灯摇了一摇,他也觉得有点冷了,就立起身来,走向
西面的窗口去。没有把窗关上之前,他又伸长脖子,向湖面凝望了一回。他的视线
扫回窗下的时候,忽而看见了两乘人力车在马路上向北的奔跑,前面车上坐着一位
年轻的妇人,后面车上,仿佛坐着一个男子。他的视线,在月光里默送了他们一程,
把窗关上,回转身来见了房里的冷灰灰的桌椅,东面墙下的衣橱,和一张白洁的空
床,他的客感愈深,他的呼吸也愈急促了。
  背了两手,俯伏了头,在房里走来走去的绕了半天,他忽而举起头来,向他的
那只黄皮箧默视了几分钟。他的两眼忽而放起光来了,把身体一跳,就很急速地将
那皮箧打开,从盖子的夹袋里,取出了几封信来。这几封信的内容大小,都是一样,
发信人分明是一个人,而且信封都已污损了;他翻了一封出来展读的,封面上写着
“锦州大本营呈陈参谋,名内具”的几个字,字迹纤丽。谁也认得出是女子的手笔。

  逸群吾友:
  得你出京的信,是在陈家席上。你何以去得这样匆忙?连我这里字条儿也不来
一个,你难道在怪我么?和你相交两载,自问待你也没有什么错处,你何以这一次
的出京,竟这样的不念旧交,不使人知道呢?
  你若知道我那一天在陈家席上的失神的态度,回来后的心里的怨愤不安,天天
早晨的盼望你的来信和新闻纸的焦躁,恨不得生出两翼翅膀,飞到关外来和你们共
同奋战的热情,那么我想你一定要向郭军长告个短假,假一驾飞机回到北京来和我
说明白你心中堆积在那里的牢骚了。
  胡子们的凶暴,奉军的罪恶,是谁也应该声讨的,你和陈家伯伯的参与反戈的
计划,我在事前也已经知道,然而平时那样柔顺的你,对我是那样忠诚的你,何以
这一回的出京,竟秘而不宣,不使我预先知道呢?
  天天报上,只载着你们的捷讯。今早接陈家伯伯从高梁宿打来的电报,知道两
三日内,大本营可移往锦州,陈家的家人送冬衣用具北来,我也托他带这一封信去,
教他亲交给你。
  天气寒冷,野营露宿,军队里的生活,你如何过得惯?
  肉汁味精,及其他用品一包,是好几天前在哈达门里那家你我常去的洋行里买
就的,还有新到的两本小说,也是在他们那里买得的。
  这几天京津间谣传特甚,北京也大不安,陈家的老家人是附着国际车出去的,
不晓得这封信要什么时候才能到你那里?
  心里有千言万语,想写又写不出。昨天一天饭也没有吃,晚上曾做了许多恶梦。
我只希望你们直捣沈阳,快回北京来再定大局。
  有人来催了,就此搁笔,只希望你们,只希望你早早战胜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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