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马山庄的两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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歇马山庄的两个男人-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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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话语中突然捕捉了这样的信息,不管别人信不信,只要他参加葬礼,鞠广大就相信他和他老婆之间没事。这对他太重要了,只要鞠广大不信,谁信都白搭,只要鞠广大不信,他就有重新做人的机会。这念头是怎样鼓舞了郭长义啊!当他迎着鞠家灵幡从山岗走下来,他的脚步是轻松的,他的腰板是挺直的,他觉得那扑上面来的秋风像春风一样柔软;尤其当走进鞠家院子,穿过密密麻麻的人群,看到鞠广大射过来老朋友一样和蔼的目光,他几乎都要热泪盈眶了。无论用什么样的语言,都无法表达他对鞠广大的感激之情,在他心里,他都想给他跪下了。起初,郭长义还清醒地知道,他的在村人面前站直的机/64/
  会,是鞠广大给的;还清醒地知道,自己是在演戏。可是一点点的,当与三黄叔一前一后指挥着送葬的队伍,以帮忙人的身份第一个为金香棺材培土,当晚宴上与鞠家父子碰杯,听到他们说出感激的话,他完全地进入了角色。他的角色是鞠广大在歇马山庄最要好的朋友,他之所以晚两天来鞠家帮忙,是因为他在外面干木匠活知道得晚。生死真是太难测了,半月前金香家栽银杏树,他还帮她挑水浇地,谁想到这么快就走了。郭长义一遍遍这么说着,说得沉重又伤感,说得自己都相信了自己。可是,一夜过后,当他从多日来从没有过的沉实的睡梦中醒来,事情完全变成另外一个样子,那原以为已经结束的一切,又以新的样式开始了。他郭家的祖宗不在高举的灵幡里,也不在漫天的哭声里,而在窗外凉爽的秋风里,在山庄家家户户的院子里屋子里,在正待收割的庄稼地里。鞠广大压根儿就没相信他和他老婆之间没事的鬼话,他只是在演戏,他演戏为的不是郭家的脸面,而是鞠家的脸面,自己的脸面……惊恐在第一缕阳光照进窗户时,又回来了,惊恐居然和阳光一样静悄悄地透过玻璃,惊恐不但能够透进玻璃,还能透进人的骨缝、内心。郭长义一早醒来,当一点点忆起昨天以及一段时间以来发生的一切,身子不由得一阵发紧。
  同是惊恐,今天和昨天显然不同。昨天的惊恐,在空间上是无边的,但在时间上是有边的。当时觉得只要送了葬埋了人,只要与鞠广大面对了面,一切都好办了。而现在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它不但在空间上无边,在时间上也是无边的。因为他的事是钻进心里的东西,不是靠什么仪式就能解决的。
  一整上午,郭长义只干着一样活——磨刀。他把厦子里的所有镰刀都找了出来,一把一把地磨,一遍一遍地磨,本来已经磨快了,却因为磨得时间太长,又哑了。磨刀也和做别的事一样,要适度。但郭长义就是要无度,磨了哑哑了磨,因为只有磨,慌乱的心才能踏实下来,只有慌乱的心跟刀片一起在磨石上错动,他才觉得好受。
  十点多钟,他终于磨累了,磨不动了,他停了下来,一边擦着脸上的汗,一边朝院外望去。这时节郭长义的目光是散的,是漫无目的的,也是无所谓的。事情都有极限,惊恐也有极限,惊恐大了,也就无所谓惊恐,也就没有惊恐了,就像疼大了会使人麻木一样,郭长义不再磨刀,目光跟定的是一只蜻蜓,那蜻蜓在墙头的一棵小草上站着,他一抬头,吓飞了它,于是他追随蜻蜓朝院外看去。可是看着看着,另一只比蜻蜓大一千倍的物体飞进了他的视线,他自然不是蜻蜓,他是人,是挑着担子的鞠广大。认出是鞠广大,郭长义着实吓了一跳。一夜不见,他实在瘦得不成样子,眼窝鼻窝深深陷下去,脸皮和晒干的菜叶一样贴在颧骨上,骷髅似的,当然最吓人的并不是他的瘦,而是洋溢在瘦削的表皮上温和的表情,那温和里有着一种隐隐的不祥。最初的一瞬,郭长义呆住了,就像几天前在山野里突闻金香死讯时呆住一样,就像昨天见到鞠广大,以为他能打他却没打他呆住了一样。“帮我吃了它。”鞠广大看着桶子里的混汤菜,粗声粗气地说。
  ……郭长义呆立着,没有反应。
  “还得去帮我收拾收拾。”
  终于,郭长义反应过来,听出了那话里边的弦外之音,他的意思是让他帮他收拾残局。因为听出弦外之音,郭长义目光灵动起来,在半空中一闪一闪。可是,鞠广大并没停留在这弦外之音上,他指着眼前装着实在之物的水桶,冲郭长义说,“快倒进锅里,去帮我收拾收拾。”这一回,郭长义真的有些懵了,难道,难道鞠广大真的相信他是清白的,难道一上午的胡思乱想纯属做贼心虚,自个儿吓唬自个儿?郭长义狐疑地转了一下眼球,之后一字一板地说:“叫我帮你收拾院子?”
  “是收拾院子,福生不知上哪儿了,没有人手。”
  “那好,我去,我现在就去。”
  三
  那一天,被一股恨意推动,越过举胜子家,越过三黄叔家,朝东山岗郭长义家走去时,鞠广大并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因为知道屯街上的人们都在看他,他只觉得自个像个演员,是在演戏,而演什么,怎么演,会有一个什么样的开始,根本无从知道。事过之后,当炊烟再一次从鞠家的房顶升起,当鞠广大能够像村里人一样,投入到秋收的事情中,鞠广大明白,许多事情,在你还不知道怎么演、怎么开始时,实际上已经演了,已经开始了,并且是一个精彩的开始。
  至于那天上午的戏演得精不精彩,鞠广大不用问,从郭长义的动作里就一目了然了。鞠广大给郭长义分派的活并不多,就一件:挨门挨户送混汤菜。鞠广大列了一长串名单,三黄叔,举胜子家,王二木匠,成子媳妇,成子媳妇的姑婆婆,玉柱他妈,还有村子所有有老人的人家。是否/65/
  送给刘大头,鞠广大征求了郭长义的意见,“他根本没起什么作用,你说还送吗?”郭长义想了一会儿,说:“不用理他!”但是最后鞠广大还是一口说定:送!鞠广大不放过刘大头,不是惦记他有什么恩情,而是不想放过郭长义,他就是要他上到村长,下到平民百姓,一户一户地面对,眼对眼地面对,心对心地面对。他就是要他郭长义自动打开村里人家门闩,展览自己批剥自己。他之所以征求郭长义意见,其实是想亲眼目睹郭长义的打怵。事实上刚送了一家,郭长义的后背就已经被汗洇湿了。第一家是举胜子家,也就几步之遥,郭长义脚步在鞠家院里时,还是慢腾腾的,可是只要来到大街,那步子就生了风一样快。那汗,流在郭长义的身上,却滋润在了鞠广大的心窝,那步子的节奏,变幻在门口和大街上,却激活了鞠广大几乎都散了架一样的四肢。鞠广大在那天的后半晌,拆墙、拔木杆,一个人干了五六个人也干不完的活。在此之前,在歇马山庄,鞠广大最敬的人就是郭长义了。他敬他,是敬他一辈子传下来的木匠手艺,敬他郭家人祖上的威望。在乡下,有了手艺,就有了养家的本领,如果再有堂皇的门面,那就是梨树上不但结了梨,还结了苹果,是锦上添花。这一切,鞠广大都没有,他的爷爷是庄上有名的懒鬼,靠编瞎话坐到别人家炕头蹭饭吃。到了他的父亲,不编瞎话,也不坐人家炕头,却坐定自家炕头装病,逼老婆到地里干活挣饭。既没有过日子气象,又没有耀眼的门楣的鞠广大,随便听到村里人对郭家的一句议论,都要背过身子。身子是背过去了,声音却透过后背,钻进心里,在心里悄悄弥漫成一股莫名的羡慕和崇敬。当然,鞠广大最最敬郭长义的,还不是这个,而是他不为利益所动的倔强。有一年,他俩同在一个工地,给乡里的一个副乡长盖房,上梁那天,副乡长高兴,想抖抖威风,给每个工匠赏钱二百,但有一个条件,即在上梁的鞭炮声响起后,工匠们必须从房梁下来,和主人家的亲人一起,在设定好的供桌前跪拜。听说有这样的日程,房前聚满了看光景的人,鞠广大、郭长义和所有木工、瓦工的工匠都从房梁下来了,副乡长的脸腮和额头像抹了猪油,明光锃亮,都能照见人影。工匠们一个个跪拜,一个个从乡长手中接过赏钱,个顶个脸腮涨得通红。鞠广大跪拜之后,脸像抹了鸡血,是紫红色,他接过赏钱,后退一步,准备给郭长义让位,却发现,郭长义不见了。郭长义是工匠们的头,是工匠们的代表,他不跪拜,乡长自然不会高兴,派人四处喊,可是到终,也没有找到。后来一个看光景的人说,他已经换下工作服走了。郭长义这一走,再也没回工地,白扔了三十多天的工钱。这件事对鞠广大的震动太大了,看上去,两条腿支着身子都叫人,人和人可是太不一样了!那年过年,在一块儿喝酒,鞠广大为此一杯不罢一杯敬他,嘴里一再重复,你是我鞠广大最佩服的人,你是条汉子!可是,就是这样一条汉子,如今竟屈在了鞠广大眼前,竟让他使唤来使唤去,这是怎样的变故啊!那一天,对一个一向倔强、自尊的男人的难为,是怎样救了在泥潭里挣扎的鞠广大,只有他自己知道。是经历了那样一个过程之后,鞠广大才得以攀缘到正在院子里、屯街上、野地里流动着的日子里。在不动声色地报复了郭长义之后,鞠广大暂时安静下来,开始了跟村里人一样的,一日三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
  那是一场秋雨过后的清新的早上,一早起来,鞠广大从被窝爬起的第一件事是扒锅底里的草灰,然后拿草、刷锅、淘米做饭,然后是喂猪喂鸡。长这么大,鞠广大从没做过一顿饭,从没喂过一次猪,和大多数歇马山庄男人一样,上山种地,到外边赚钱养家糊口,是他们日子中的头等大事,至于做饭,喂猪,实在是太渺小、太琐碎了。可是,鞠广大身边没有了女人,一草一木都要具体去操作,这些细小的事一下子变得那么巨大,大到一声油星进溅的声音,能叫他脑袋嗡一声炸开;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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