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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涅礌-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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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族阶层里的人。所以那天他被他姐姐硬拉去,在试片室里,和基本上是平民的一拨人,看
了半天《血诫》,眉头一直皱着。我了解,他那满脸的不悦之色,并非对片子,而是对这拨
人和这拨人的气味,不习惯。因此他姐的片子,我估计,他留不下一个画面的印象。

    即使他聚精会神,你放心,他脑子里也是空的,看等于白看。

    柔柔说过,要是让她来诊断的话,小刚肯定患一种怪病,叫“脑空洞”。她和她副手对
片子的争论,焦点就在以怎样的视角来看这个脑空洞的宝货。虽然,他在电视剧里的名字,
叫翁家驹。她认为他所以如此,是一种精神上的空虚所致,不是动物本能。“人之异于禽兽
者几稀?古人早已说过的了,翁家驹就是个地地道道的畜生!”

    这位书香门第,家学渊源的助手,我也多少接触过,属于傻狂一派。老头虽是一流学
者,但女儿却只是一个三流艺术家。那一副卓尔不群的神气,好像是超一流的人物。

    柔柔反驳:“不对,无论如何,他是那样一个家庭环境里成长起来的年轻人嘛!还不能
描写成一个色狼!他可能在某种时刻,需要一泄为快,会不顾一切地扑向女人,也许这是动
物本能;某种时刻,他也可能是真的情意缠绵,是正常人对于爱的追求。这样对于人物的刻
画,不就更丰满全面了么?”

    我觉得这位大小姐的话,不无道理。可她的助手,崇奉荀子的“性恶说”,她认为是翁
家驹的恶的膨胀结果,从本质上看,他已经是兽而不是人。“柔柔,人和兽的距离,只有一
步之遥。”

    柔柔问:“难道换个角度,写他的另一个或许是善的侧面,不行?”

    这位助手讽刺她的门第情结,不能超脱她对那些假贵族的同情心,莫名其妙。

    “假贵族?”我头一回听说这个新名词。柔柔笑了,她告诉我,“我的这位助手大人,
那种可笑的高等知识分子的优越感,挺让人讨厌的。认为像我们这种人家,实际上不过是比
自由市场上的个体户,农村中的万元户,早暴发了五十年罢了。你猜,对于老头子的评价是
什么?别看当了那么大的官,坐奔驰车,也还是农民!”

    我掩饰不住我的惊讶,不得不承认这位我不敢恭维的三流艺术家,见解独特。尽管她一
眼高,一眼低,表情总是夸张。

    谈起她那位令尊,好像谈孔圣人似的;谈起她电影学院的同学,谁是她师兄,谁是她师
姐,好像那些人进军奥斯卡,她也跟着水平高了似的。不过,她对徐祖慈的看法,倒比我这
当过多年秘书的人,看得透彻。

    《血诫》里的翁家驹,那种一见稍稍齐头整脸的女人,便像发情的动物,迫不及待地敢
脱裤子的情景,还真不像是小刚的行止。某种程度上说,柔柔恐怕把她爸爸的一些细节,也
当作《血诫》素材的。

    半点也不冤枉我的这位上级,他是属于登徒子一类的。

    问题在于他的美学水平太低,气得朱虹当我的面损过他:

    “哪怕找个像样的,为此写份检查也值!你这个人哪,只要是女人,不管香的臭的,实
在要不得——”

    有什么?有什么?老头子私下对我说过,在村里,年轻人往高粱地里拖大姑娘小媳妇,
那有多少讲究。由此可见,徐祖慈后来成了正果,在性观点上,仍持当年还是个泥腿子时那
种大河不择细流的泛爱观点,是女的就行。真是不改初衷,始终保持英雄本色不变。

    为徐祖慈这些生活小节上的极不检点,高层领导也是恼火他的,“什么东西?你是公鸡
吗?逮着母鸡就往上爬?”念他没有别的什么错,而且他对上面的虔敬,到了难能可贵的地
步,也就不忍深究了。总是举得很高地要重重摔他一下,但结果还是轻轻放下来,交一纸检
查了事。

    于是,他把我叫到他家的书房,关上门,布置任务。这时,狗屁长官架子也没有了,说
的也不是官话了,嘿嘿一笑,“他妈的,又惹麻烦了!”

    我当然心领神会,问他:“这一回是写得深刻些呢?还是敷衍一下?”

    “跟上回口径一样,就行了!”

    此刻的他,那张紫棠色的农民面孔,憨憨的,土里土气的,看上去,挺亲切。

    但他女儿出了类似的问题,可就不依不饶。小学五年级谈恋爱,是早了些,骂两句也就
足够了,至于到体罚,饿饭,关禁闭的程度吗?我一直把他作为小说人物研究,他对于下
级,绝对是粗暴的,对于他的前妻和前妻生的女儿,有时是相当无情的。我想这是否与他对
于上面过分的敬奉而失去自我,造成了严重的心理失衡,需要补偿有些什么关联呢?

    徐祖慈如今躺在八宝山了,我不该说一个死者的坏话,细细琢磨,此公活得其实挺难心
的。要是我说他的“无我”后面,是极端“有我”的话,他会从骨灰盒里跳出来骂的。若是
他认准一条,要“无我”就彻底“无我”,要“有我”就干脆“有我”,也许,最后不至于
死在了既不能完全“无我”,也不能索性“有我”的痛苦折磨中了。

    不也可怜吗?

    他不知怎么弄死自己的?朱虹坚决不同意作尸体解剖,当然是正确的决定。否则,悼词
怎么下笔?生前死后的事怎么安排?于是,顺理成章地备极哀荣,一个完人又离我们而去。
我记得,我受朱虹之托,坐阵在印刷厂,看着那一份份生平事迹从胶印机里吐出来的时候,
那徐祖慈的标准像,流水似的涌在我眼帘里,似乎他活了一般,仍是那正襟危坐的样子。我
不禁冒出一个疑问:

    “他是他吗?”五

    我直到提笔写这篇小说时,也未能悟解开老阿姨那番话,是她做母亲的牢骚,还是理解
徐祖慈的一把钥匙?

    妇救会长是个极温和、极善良的女人,胆小怕事,细声细语,谁也无法相信她亲手毙过
叛徒,杀过日本鬼子。我问过她,以为不知该如何慷慨激昂,大义凛然?哪晓得她的解释很
泄气,一点也不“革命”。她说:“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死到跟前了,你不下狠心杀人
你就没命,不杀行吗?”

    这位革命资历不亚于徐祖慈的老大姐,跟他风雨同舟多年,进城后,成了徐祖慈家里的
一个没名没分的阿姨,在这家里过着胆战心惊,谨言慎行的日子,让我无法理解。有时她同
我聊天,忍不住也问过的,“你像坐牢似地关在厢房里,算怎么回事呢?”

    “他不肯让俺走的——”

    “为什么?”

    “他要撵俺的话,他还算个人吗?老领导还活着,他没这胆子——”这也许是对的,徐
祖慈对于上面,绝对是毕恭毕敬的。

    而且,据说,要不是妇救会长,徐祖慈很可能走打家劫舍,落草为寇的路,也就成不了
正果。倒是这个女人,“是俺让他走上精忠报国的正路!”

    然后,她说了这句发人深省的话:“你真是想不到,一个怎么不成气候的主儿,终了成
了气候,你说,这共产党也真是行,对不?”

    这句话,很耐人寻味的。

    后来,柔柔出了事,抓在公安局。她为她的亲生女儿求他,只要徐祖慈努努力,有可能
不判刑的。因为案子涉及到外国记者,有间谍嫌疑,风险太大,生怕沾包,他断然拒绝了。
不管就不管吧,反过来怪罪她给他生下这个孽根,起小就不是好东西。

    她头一回高声朗气地说:“听着,徐混,你以为你是正经庄稼?”

    我想她叫的那名字,大概是这个“混”字,不可能是“昏”或者是“荤”,八成是我首
长早年的绰号吧?但无论哪一个字,都不甚雅,也就不好打听了。不过妇救会长那双冒火的
眼睛,使我相信她曾经杀过人,而且那一时,那一刻,她百分之百地怀有杀人之意。只不
过,她的类风湿病犯的,连站都站不稳了,叹了一大口气,跌坐在那里。好像没过多久,柔
柔还未服刑期满,她就离开了这个世界。革了半天命,革出这么个结果,丈夫那样,女儿这
样,自己又如此不明不白,大概是她始料不及的吧?

    她死的方式也比较特异,是上吊而死,但她没有吊死在自己的厢屋里,而是挂在徐祖慈
住的正房门口,我至今琢磨不出这个行动困难的女人,怎么实现如此壮烈的死亡的?

    直到今天,柔柔也不晓得她母亲怎么死的?知道死情的只有徐祖慈和他的妻子,加上
我,共三个人。侯门似海,是很容易掩藏起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的。自然至今对她瞒得死死
的,若是柔柔了解真相,还会这样惦记着对她和对她母亲,可说是相当残酷的父亲吗?

    但她却坚信是第六感觉在提醒她,说她料到了她父亲会死!亲情,也真是没有办法的
事。“你都想不到,光天化日,我闻到了一股尸臭!明白吗?我差点在大马路上嚷出声来。
这死人味让我想到我爸会死!”

    “胡扯,首善之区,你别精神兮兮了!”

    “没有错,就是那种让人恨不能连肠子肚子都呕吐出来的气味!我熟悉。”这话不假,
柔柔还在部队当兵的时候,去过唐山地震灾区。就在那时,她不和任何人商量,一走了之。
理由只有一条,她说她受不了那股气味。部队看她老子面子,摇摇头,干部子弟,由她自便
了。根本没有追究,也不想追究,徐祖慈却来劲了。我劝过他,上帝都允许年轻人犯错误
的,闹个小姐脾气,不辞而别,就算是开小差,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值得你徐祖慈天翻地覆
吗?就差五花大绑了,派人押女儿回部队。他也不想想,他女儿要是吃这一套,也就不是她
了。老头子要毒起来,绝情得很,不走,好,一分钱也不给。柔柔大手大脚惯了,以为这一
招能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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