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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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年-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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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madame:法语“夫人刀”。

  在大厅远远的角落里,跪着一个屈身弓背、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几乎是躲在餐室敞着的门后。她合着手,举目望天,她没有哭,只是在祈祷。她的心灵飞到上帝身边,请求上帝把她和她在世界是最爱的那个人结合在一起,她确信这一点不久就会实现。

  “这才是真正爱她的人!”我心里想,开始问心有愧起来。

  追悼会结束了;死者的脸没有盖上,所有参加仪式的人,除了我们,都挨次到棺材前去吻她。

  在最后去向死者告别的人中有一个农妇,她怀中抱着一个五岁模样的漂亮女孩,天知道她为什么把这个女孩抱来。这时,我无意中把湿手帕掉在地上,正要去拾;但是我刚弯下腰去,一声充满恐怖的可怕的惨叫使我在吃一惊,即使我活到一百岁,也忘不了这个喊声;我一想起来全身就不寒而栗。我抬起头,只见那个农妇站在棺材旁的一张凳子上,吃力地抱住那个女孩,女孩挥动着小手,吃惊的小脸向后仰着,瞪着眼睛凝视着死人的脸,用一种怕人、狂乱的声音哭号起来。我哇的一声哭出来,我想,我的声音比使我大吃一惊的那个声音还要可怕,于是,我就跑出屋去了。

  这时我才明白,为什么会发出那种和神香的味道混在一块、充满大厅的强烈而难闻的气味。我一想到那张几天前还那么美丽、那么温柔的面孔,我在世界上最爱的人的面孔竟会引起恐怖,仿佛使我第一次明白了沉痛的真理,使我心里充满了绝望。

  

  




            




二十八 最后的悲痛回忆

  妈妈已经不在了,但是我们的生活还是照老样子过下去;我们按照一定的钟点就寝和起床,还住在那些房间里;早点、晚茶、午饭、晚饭,都照往常的时间开;桌椅都摆在原来的地方,家里和我们的生活方式没有丝毫变化;只是她不在了……

  我觉得,经过这样的不幸,一切都应该有所改变;我们的日常生活方式,在我看来是对她的悼念的一种侮辱,它清清楚楚地提醒我她不在了。

  出殡的前一天,吃过午饭,我因了,于是到娜达丽雅·萨维什娜的房间里去,打算躺在她那柔软的羽毛床垫上,钻进暖和的绗过的被子。我进去时,娜达丽雅·萨维什娜躺在床上,大概是睡着了;听见我的脚步声,她微微欠起身来,掀开她盖在头上防苍蝇的羊毛披巾,扶正包发帽,坐到床边。

  由于以前我时常到她的房里午睡,她猜到我的来意,于是一面从床边站起来,一面说:

  “怎么样,我的宝贝,你大概是来休息的吧?躺下吧!”

  “您怎么啦,娜达丽雅·萨维什娜?”我说,拉住她的胳臂,“我根本不是为这个来的……我是来……您自己也很累呀,快躺下吧。”

  “不,少爷,我已经睡够了,”她对我说(我知道,她三昼夜没有睡了)。“况且,现在也睡不着,”她长叹了一声补充说。

  我想跟娜达丽雅·萨维什娜谈谈我们的不幸:我知道她那份真诚和爱,因此同她抱头大哭一场对我会是一种安慰。

  “娜达丽雅·萨维什娜,”我说,沉默了一会儿,坐在她的床上,“您料到这事了吗?”

  老妇人带着莫名其妙和好奇的神色望了望我,大概不明白我为什么问她这个。

  “谁会料到这事呢?”我重复了一句。

  “噢,我的少爷,”她说着,投给我一个最温柔的同情的目光,“不但没有料到,就是现在我也不能设想啊!象我这样的老太婆,老早就该让我这把老骨头歇歇了;我何必还活着呢?我的老主人,你的外祖父,愿上帝保佑他的灵魂!尼古拉·米哈伊洛维奇公爵、他的两个兄弟、他的妹妹安娜,全都逝世了,他们都比我年轻,我的少爷,现在,显然是因为我的罪恶,她也比我先去了。这是上帝的旨意!上帝把她带走,是因为她配得上,上帝那里也需要好人呀。”

  这种纯朴的想法给了我很大的慰藉,我更移近娜达丽雅·萨维什娜一些。她把手交叉在胸前,向上望了一眼;她那深陷的潮润的眼睛里流露出深沉而平静的悲哀。她坚信上帝不会使她同她全心全意地爱了多年的人分离多久了。

  “是的,我的少爷,好象不久以前我还抚育她,用襁褓包住她,她管我叫‘娜莎’。她常常跑到我跟前,用小胳臂搂住我,开始吻我,说:

  “我的娜莎,我的美人儿,你是我的母火鸡!”

  “我就开玩笑说:‘不对,小姐,您并不爱我;等您长大了,结了婚,您就会忘了您的娜莎。’她想了一阵说:“不,要是不能把娜莎带去,我宁愿不结婚;我永远也不离开娜莎。’现在她离开我,不等着我了。您故去的妈妈,她多么爱我呀!说真的,她谁不爱呢?是的,少爷,千万不要忘记您的母亲;她不是凡人,而是天使。等她的灵魂将来到了天国里的时候,她还会爱您,为您高兴。”

  “为什么您说,娜达丽雅·萨维什娜,‘将来到了天国的时候呢?’”我问。“我想,她现在已经在那里了。”

  “不,少爷,”娜达丽雅·萨维什娜压低声音说,在床上坐得更挨近我,“她的灵魂现在就在这儿。”

  她指指上面。她几乎是用耳语声说的,声音里充满了感情和确信。我不由自主地抬起眼来,望望檐板,在那里找寻什么东西。

  “我的少爷,一个正直的灵魂必须经过四十道苦难,过了四十天,才能升到天堂,因此可能还留在自己家里。……”

  她这样继续谈了好久,谈得那么朴实,那样满怀信心,好象在谈她亲眼看见的、谁都不会发生丝毫怀疑的、十分平常的事情一样。我屏息凝神地听着她讲,虽然对她的话并不十分懂,却完全相信她。

  “是的,少爷,现在她就在这儿,望着我们,也许还在听我们说话呢。”娜达丽雅·萨维什娜结束说。

  接着,她低下头,默不作声了。她需要一块手帕擦干落下的眼泪;她站起来,直勾勾地望着我的脸,用激动得发抖的声音说:

  “通过这件事,上帝使我更接近他好几步。现在,这儿还给我留下什么呢?我为谁活着呢?我爱谁呢?”

  “难道您不爱我们吗?”我责备说,几乎忍不住掉下泪来。

  “天知道我多么爱你们这些宝贝,但是我从来没有,而且也不能,象爱她那样爱任何一个人。”

  她说不下去了,转过身去,痛哭起来。

  我再也不想睡了;我们面对面不声不响地坐着哭泣。

  福加走进屋来;他看见我们这种情景,大概不愿意惊动我们,就停在门口,默默地、怯生生地张望着。

  “你有什么事,福加?”娜达丽雅·萨维什娜问道,用手帕揩着眼泪。

  “要一磅半葡萄干,四磅糖,三磅黍米,做八宝供饭①。”

  

  ①八宝供饭:举行丧礼的供在死者面前的饭。

  “就来,就来,亲爱的,”娜达丽雅·萨维什娜说着,连忙吸了一撮鼻烟,快步走到箱子那边。当她在尽自己认为是十分重要的职责时,由我们的谈话所引起的悲哀连最后一点点痕迹都没有了。

  “为什么要四磅?”她唠叨说,拿出糖在天平上称一称,“三磅半就够了。”

  于是她从天平上取下几小块。

  “昨天我刚给了他们八磅黍米,现在又来要,真不象话!随你的便,福加·狄米尼奇,但是这个万尼卡就高兴家里现在乱糟糟的,我再也不给黍米了:也许他想这样就可以混水摸鱼了。不,凡是主人的财产,我都不会马马虎虎。谁见过这样的事啊?要八磅!”

  “怎么办呢?他说都用完了。”

  “哦,好吧,在这儿,拿去!给他吧!”

  她从同我谈话时那样令人感动的样子转变到埋怨唠叨和斤斤计较,当时使我大为吃惊。以后我考虑这一点时,才理解到,不管她的心里多么难受,她还有足够的精力去料理自己的事务,习惯的力量使她去完成日常的工作。悲哀对她发生那么强烈的影响,使她不觉得有必要来掩饰她能从事其他事情的事实;她甚至不会理解,怎么有人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虚荣心同真正的悲哀是完全矛盾的感情,但是这种感情在人类天性中是那么根深蒂固,连最沉痛的悲哀都难得把它排除掉。在悲哀的时刻,虚荣心表现为希望显得伤心、不幸、或者坚强;我们并不承认这种卑鄙的愿望,但是它们从来,甚至在最沉痛的悲哀中,也不离开我们,它削弱了悲哀的力量、美德和真诚。但是娜达丽雅·萨维什娜遭到的不幸使她悲痛万分,所以她的心灵中没有剩下半点私念,她只是照习惯行事。

  给了福加所要的粮食,又提醒他要做馅饼来款待神甫以后,她就把他打发走,自己拿起编织的袜子,又在我旁边坐下来。

  我们又谈起那些事情来,又哭了一阵,又擦了眼泪。

  我同娜达丽雅·萨维什娜的谈话每天都要重复;她那沉静的眼泪和温和而虔诚的言语,使我轻松,使我得到安慰。

  但是,不久以后我们就离别了。丧礼后三天,我们全家搬到莫斯科,我注定再也见不到她了。

  我们到莫斯科以后,外祖母才得到这个可怕的消息,她悲伤欲绝。我们不能去见她,因为她整整一个星期都人事不省;医生们为她的生命担忧,尤其是因为她不但不肯眼药,而且不同任何人讲话,不睡觉,不吃任何东西。有时候,她孤单单地坐房里的安乐椅上,突然笑起来,随后又干哭一阵,她抽风,用疯狂的声音喊出一些荒谬或者可怕的话。这是损害了她的健康的第一个巨大的悲哀,这种悲哀使她陷入绝望。她需要为了自己的不幸而迁怒于人,于是就说些吓人的话,异常严厉地恐吓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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