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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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迁-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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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留在火车站上呆呆的站着的只剩了一位清瘦的青年,便是三礼拜前和一个西洋
宣教师在东京上野精养轩吃茶果的那一位大学生。他是伊尹的后裔,你们若把东京
帝国大学的一览翻出来一看,在文科大学的学生名录里,头一个就能见他的名姓籍
贯:
  伊人,中华留学生,大正八年入学。
  伊人自从十八岁到日本之后一直到去年夏天止,从没有回国去过。他的家庭里
只有他的祖母是爱他的。伊人的母亲,因为他的父亲死得太早,所以竟变成了一个
半男半女的性格,他自小的时候她就不知爱他,所以他渐渐的变成了一个厌世忧郁
的人。到了日本之后,他的性格竟愈趋愈怪了,一年四季,绝不与人往来,只一个
人默默的坐在寓室里沉思默想。他所读的都是那些在人生的战场上战败了的人的书,
所以他所最敬爱的就是略名B.V.的James Thomson H。Heine,bepaldi,Emst 
Dowson 那些人。他下了火车,向行李房去取出的一只帆布包,里边藏着的,大约也
就是这几位先生的诗文集和传记等类。他因为去年夏天被一个日本妇人欺骗了一场,
所以精神身体,都变得同落水鸡一样。晚上梦醒的时候,身上每发冷汗,食欲不进,
近来竟有一天不吃什么东西的时候。因为怕同去年那一个妇人遇见,他连午膳夜膳
后的散步也不去了。他身体一天一天的瘦弱下去,他的面貌也一天一天的变起颜色
来了。到房州的路程是在平坦的田畴中间,辟了一条小小的铁路,铁路的两旁,不
是一边海一边山,便是一边枯树一边荒地。在红尘软舞的东京,失望伤心到极点的
神经过敏的青年的最初的感觉,自然是觉得轻快得非常。伊人下车之后看了四边的
松树和丛林,有几缕薄云飞着的青天,宽广的空地里浮荡着的阳光和车站前面的店
里清清冷冷坐在帐桌前的几个纯朴的商人,就觉得是自家已经到了十八世纪的乡下
的样子。亚力山大·斯密司著的《村落的文章》里的Dreamthorp(By Alexander 
Smith)好像是被移到了这东海的小岛上的东南角上来了。
  伊人取了行李,问了一声说:
  “这里有一位西洋的妇女,你们知道不知道的?”
  行李房里的人都说:
  “是C夫人么,这近边谁都知道她的,你但对车夫讲她的名字就对了。”
  伊人抱了他的一个帆布包坐在人力车上,在枯树的影里,摇摇不定的走上C夫人
的家里去的时候,他心里又生了一种疑惑:
  “C夫人不晓得究竟是怎么的一个人,她不知道是不是同E 某一样,也是非常节
省鄙吝的。”
  可怜他自小就受了社会的虐待,到了今日,还不敢信这尘世里有一个善人。所
以他与人相遇的时候,总不忘记警戒,因为他被世人欺得太甚了。在一条有田园野
趣的村路上弯弯曲曲的跑了三十分钟,树林里露出了一个木造的西洋馆的屋顶来。
车夫指着了那一角屋顶说:
  “这就是C夫人的住屋!”
  车到了这洋房的近边,伊人看见有一圈小小的灌木沿了那洋房的庭园,生在那
里,上面剪得虽然不齐,但是这一道灌木的围墙,比铁栅瓦墙究竟风雅,他小的时
候在洋画里看见过的那阿凤河上的斯曲拉突的莎士比亚的古宅,又重新想了出来。
开了那由几根木棒做的一道玲珑的小门进去,便是住宅的周围的庭园,园中有几处
常青草,也变了颜色,躺在午后的微弱的太阳光里。小门的右边便是一眼古井,那
只吊桶,一高一低的悬在井上的木架上。从门口一直向前沿了石砌的路进去,再进
一道短小的竹篱,就是C夫人的住房,伊人因为不便直接的到C夫人的住房里,所以
就吩咐车夫拿了一封E某的介绍书往厨房门去投去。厨房门须由石砌的正路叉往右去
几步,人若立在灌木围住的门口,也可以看见这厨房门的。庭园中,井架上,红色
的木板的洋房壁上都洒满了一层白色无力的午后的太阳光线,四边空空寂寂,并无
一个生物看见,只有几只半大的雌雄鸡,呆呆的立在井旁,在那里惊看伊人和他的
车夫。
  车夫在厨房门口叫了许久,不见有人出来。伊人立在庭园外的木栅门口,听车
夫的呼唤声反响在寂静的空气里,觉得声大得很。约略等了五分钟的样子,伊人听
见背后忽然有脚步响,回转头来一看,看见一个五十来岁的日本老妇人,蓬着了头
红着了脸走上伊人这边来。她见了伊人便行了一个礼,并且说:
  “你是东京来的伊先生么?我们东家天天在这里盼望你来呢!请你等一等,我
就去请东家出来。”
  这样的说了几句,她就慢慢的捱过了伊人的身前,跑上厨房门口去了。在厨房
门口站着的车夫把伊人带来的介绍信交给了她。她就跑进去了。不多一忽,她就同
一个五十五六的西洋妇人从竹篱那面出来,伊人抢上去与那西洋妇人握手之后,她
就请伊人到她的住房内去,一边却吩咐那日本女人说:
  “把伊先生的行李搬上楼上的外边的室里去!”
  她一边与伊人说话,一边在那里预备红茶。谈了三十分钟,红茶也吃完了,伊
人就到楼上的一间小房里去整理行李去。把行李整理了一半,那日本妇人上楼来对
伊人说:
  “伊先生!现在是祈祷的时候了!请先生下来到祈祷室里来罢。”
  伊人下来到祈祷室里,见有两个日本的男学生和三个女学生已经先在那里了。
夫人替伊人介绍过之后对伊人说:
  “我们每天从午后三点到四点必聚在一处唱诗祈祷的。祈祷的时候就打那一个
钟作记号。(说着她就用手向檐下指了一指)今天因为我到外面去了不在家,所以
迟了两个钟头,因此就没有打钟。”
  伊人向四围看了一眼,见第一个男学生头头发长得很,同狮子一样的披在额上,
戴着一双极近的钢丝眼镜,嘴唇上的一圈胡须长得很黑,大约已经有二十六七岁的
样子。第二个男学生是一个二十岁前后的青年,也戴一双平光的银丝眼镜,一张圆
形的粗黑脸,嘴唇向上的。两个人都是穿的日本的青花便服,所以一见就晓得他们
是学生。女学生伊人不便观察,所以只对了一个坐在他对面的年纪十六七岁的人,
看了几眼,依他的一瞬间的观察看来,这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学生要算是最好的了,
因为三人都是平常的相貌,依理而论,却彀不上水平线。只有这一个女学生的长方
面上有一双笑靥,所以她笑的时候,却有许多可爱的地方。读了一节圣经,唱了两
首诗,祈祷了一回,会就散了。伊人问那两个男学生说:
  “你们住在近边么?”
  那长发的近视眼的人,恭恭敬敬的抢着回答说:
  “是的,我们就住在这后面的。”
  那年轻的学生对伊人笑着说:
  “你的日本话讲得好得很,起初我们以为你只能讲英国话,不能讲日本话的。”

  C夫人接着说:
  “伊先生的英国话却比日本话讲得好,但是他的日本话要比我的日本话好得多
呢!”
  伊人红了脸说:
  “C夫人!你未免过誉了。这几位女朋友是住在什么地方的?”
  C夫人说:
  “她们都住在前面的小屋里,也是同你一样来养病的。”
  这样的说着,C夫人又对那几个女学生说:
  “伊先生的学问是非常有根底的,礼拜天我们要请他说教给我们听哩!”
  再会再会的声音,从各人的口中说了出来。来会的人都散去了。夜色已同死神
一样,不声不响地把屋中的空间占领了。伊人别了C夫人仍回到他楼上的房里来,在
灰暗的日暮的光里,整理了一下,电灯来了。
  六点四十分的时候,那日本妇人来请伊人吃夜饭去,吃了夜饭,谈了三十分钟,
伊人就上楼去睡了。

                                四、亲力

  第二天早晨,伊人被窗外的鸟雀声唤醒,起来的时候,鲜红的日光已射满了沙
岸上的树林,他开了朝南的窗,看看四围的空地丛林,都披了一层健全的阳光,横
躺在无穷的苍空底下。他远远的看见北条车站上,有一乘机关车在那里哼烟,机关
车的后面,连接着几辆客车货车,他知道上东京去的第一次车快开了。太阳光被车
烟在半空中遮住,他看见车烟带着一层红黑的灰色,车站的马口铁的屋顶上,横斜
的映出一层黑影来。从车站起,两条小小的轨道渐渐的阔大起来在他的眼下不远的
地方通过,他觉得磨光的铁轨上,隐隐地反映着同蓝色的天鹅绒一样的天空,他看
看四边,觉得广大的天空,远近的人家,树林,空地,铁道,村路都饱受了日光,
含着了生气,好像在那里微笑的样子,他就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觉得自家
的肠腑里也有些生气回转起来,含了微笑,他轻轻的对自家说:
  “春到人间了,啊,Fruehliug ist gekommen!”
  呆呆的站了好久,他才拿了牙刷牙粉肥皂手巾走下楼来到厨下去洗面去。那红
眼的日本妇人见了他,就大声地说:
  “你昨天晚上睡得好不好?我们的东家出去传道去了,九点半钟的圣经班她是
定能回来的。”
  洗完了面,回到楼上坐了一忽,那日本妇人就送了一杯红茶和两块面包和白糖
来。伊人吃完之后,看看C夫人还没有回来,就跑出去散步去。从那一道木棒编成的
小门里出去,沿了昨天来的那条村路向东的走了几步,他看见一家草舍的回廊上,
有两个青年在那里享太阳,发议论。他看看好像是昨天见过的两个学生,所以就走
了进去。两个青年见他进来,就恭恭敬敬的拿出垫子来,叫他坐了。那近视长发的
青年,因为太恭敬过度了,反要使人发起笑来。伊人坐定之后,那长发的近视眼就
含了微笑,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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