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子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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驯子记-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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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两,一斤就写一斤,但马骏那天没有记录他的工作量,这说明他还是有廉耻的,马骏摇晃着离开海鲜城后,人们通过地上桌上的空酒瓶统计出马骏的工作量,半斤装的空瓶,计有五个,说明已经超过二斤,是一个新的记录,可惜是在那种情况下喝出来的,记录便无效。
              
  据海鲜城的一些员工反映,马骏离开的时间大约在夜里十点钟,马骏还对一个厨师说,这酒有点上头。他们看见马骏站在海鲜城门口拦出租车,有辆出租已经停在他身边了,但马骏恰好吐了起来,那狡猾的司机一见这架势就逃了,他们看见马骏向出租车做了一个毫无作用的手势,然后他就沿着人行道向前走,这一走就从同事们的视线里消失了,这些人当时还指着他的背影讥笑不止呢,他们不知道他们将永远失去饮酒界的传奇人物,马骏。‘‘
              
  马骏为什么在那天夜里坚持着走到蒋碧丽家呢?这对我们香椿树街人来说是一道智力测试题。现在我们知道所谓的如意发财酒是用工业酒精兑制的了,善良的人们都推测马骏意识到酒有问题,说他是去告诉蒋碧丽这个消息,让她不要见钱眼开,去推销这种害人的酒。但事实不是这样,抛开我们常有的放马后炮的习惯,我们必须对蒋碧丽的证词洗耳恭听,蒋碧丽这女人虽然平时说话有夸张浪费的毛病,但在这件事情上她不敢,她说什么事实就是什么。
              
  蒋碧丽听到敲门声时正在为马帅洗袜子,她每逢周末把马帅接回家,让他体会母亲的细心,对比出马骏的不负责任——这不去说它,蒋碧丽打开门看见马骏靠在墙上,嘴里喷出一股冲鼻的酒味。蒋碧丽没有注意马骏青灰色的面色,也没有注意到他的呼吸当时已经非常急促,蒋碧丽快人快语,嚷嚷道,你走错家门了,滚回去。蒋碧丽始终不好意思把她的误会诉诸众人,她以为马骏是要重修旧好,又是替她推销酒,又是登门大献殷勤,蒋碧丽不吃这一套,她砰地把门一撞,觉得门被卡住了,再一看是马骏的手指头在作怪,蒋碧丽把他的手指扒开,正要再次关门的时候想起了两个问题,其一,他的手指被这么一夹,怎么吭都不吭一声?其二,他去推销如意发财酒,有没有什么结果?蒋碧丽于是重新打开门,她说,你今天灌了多少黄汤?蒋碧丽没有提到钱,这是她后来一直庆幸的,为什么?告诉你你也别皱眉头,不是蒋碧丽不爱提钱,是马骏突然扬起手打了蒋碧丽一个巴掌,一个最后的巴掌。蒋碧丽听见他用一种浑浊的声音骂她,没脑子的蠢货,你推销的是什么烂酒,尽往头上跑!蒋碧丽没来得及反击,并不是她变成一个逆来顺受的女性了,她是没有机会,马骏突然就倒在地上了,蒋碧丽看见他的嘴像一条鱼,吐出了许多小泡泡。
              
  当时蒋碧丽对如意发财酒的毒性一无所知,她动员弟弟送马骏去医院,是本着救死扶伤的公民基本道德做说服工作的。她弟弟把前姐夫沉重的身体搬上了小三轮车,口口声声埋怨自己倒霉,蒋碧丽就火了,说,你就辛苦这一趟,大不了少睡一会儿,倒霉的是你老姐,是我!守着这人过了八年,好不容易离婚了,他还不放过我,还腆着脸要跟我复婚呢!
              
  蒋碧丽姐弟把马骏抬到医院的时候看见祝天祥被人搀扶着进了急诊室,她忙里偷闲四处观察了一遍,意外地发现她的交际其实很广泛,光是急诊室里的这些人她看着都面熟,蒋碧丽对她弟弟说,真见鬼了,今天在医院里碰到的都是熟面孔嘛。直到那天深夜,蒋碧丽还不知道她的罪孽,不知道她已经被牵扯进了轰动一时的东城毒酒案中。‘‘
              
  惊动我们香椿树街的照例不是报纸上的关于毒酒的新闻,是我们生活中的两个熟人,马骏和他父亲马恒大——具体地说,马骏喝酒把性命丢掉已在人们意料之中,而马恒大在儿子的弥留之际赶到医院,差点就爬到儿子的病床上与他同归于尽,这种事情将永远是老人们甚至年轻人传诵的经典。
              
  马恒大赶到医院正逢马骏短暂的神志清醒的时间,马恒大是个盲人,看不见死神的大手已经按在儿子脸上,儿子的脸上是一片回光返照的绯红,马恒大不顾自己年迈体衰,一盲棍下去,准确地打在马骏的腹部。马骏没说什么,是护士尖叫起来,说,哪来的疯老头,跑到医院里来打病人?护士要撵马恒大,马恒大差点把护士小姐打了,他说,是我儿子,我打死他也不关你们的事!马骏安静地躺在那里,他说,是我爸爸,让他来。护士听马骏的意思是让他来打,将信将疑地退出去了,她一走马恒大训子的最后时刻就来到了。
              
  马恒大坐在马骏的床头,他说,儿子你能耐大了,喝出世界记录来了吧?联合国给你发奖章了吧,联合国不发奖章党中央要给你发一块吧?你为国争光了嘛。马恒大说着去推马骏的脑袋,说,你躺这儿干什么,去领奖,起来去领奖,你领奖我也跟着沾光。马骏的脑袋被父亲推搡着,没有任何反抗的意思,急诊室里的人都看着他们。他们看见那个不讲理的瞎老头仰天长叹一声,说,你要是不想好好地活着就好好地死,中国那么多人,地方却不大,你死了权当给人挪个地方,也给人多留一点新鲜空气。令人同情的是马骏,马骏那么条汉子,让他父亲骂得狗血喷头,就是不还嘴呀,不仅不还嘴,还像个做错事的小姑娘那样眼泪汪汪的,他说话不是太清楚但大概的意思人们还是能分辨,他说,我是快死了,喝得不巧,喝坏了。五大三粗的汉子这么说话够可怜的了,马恒大却得理不让人,说,你什么时候死?马上就死了?你死了我就安心了。混账东西,你还赖在我面前干什么?要我替你合眼睛吗?马恒大这时伸出了他的愤怒的手,他的手落在马骏的双眉之间,正要压住儿子的双眼,突然就摸出了名堂,突然一声惊叫,我们要说马恒大的这只手是不同凡响的,只是那么粗暴的一触,他的不堪入耳的骂声就戛然而止,马恒大的手急切地沿着儿子的脖子、肩胛,摸到了儿子的胸口,大头你怎么啦?马恒大的这一声惊叫终于让别人相信,这个国产的法西斯老人确实是马骏的父亲。
              
  马骏的声音含混不清,但急诊室里的人们都竖着耳朵听,他说,爸爸我喝坏了。我要死了。不骗你,真的要死了。
              
  马恒大这时也安静了,盲人的表情有时不能反映他的心情,人们只是看到他握着儿子的手,那只手一直在颤抖。人们还看到他的枯涸的眼睛里,滚出了一滴晶莹的泪珠。
              
  爸爸,我答应你,再也不喝了。马骏的嘴角上浮现出一丝模糊的笑意,不喝了。反正,我,要死了。
              
  马恒大用手背抹了抹脸,他说,大头,你不要破罐子破摔,这次喝成这样,也不都是你的责任,买个教训,以后不喝就行了。浪子回头金不换呢。
              
  马骏痛苦地摇着头,他说,不喝了。上西天了,没酒喝了。
              
  马恒大的手放在儿子的脸上,放了一会儿又松开,他说,大头你能挺住,这一劫挺过去就好了。我都给你安排好了,下个星期就回凤鸣楼上班。还有你的婚姻大事,现在没什么问题了,马帅他妈妈态度转变了,她同意和你复婚了。
              
  马骏努力睁大眼睛看着他父亲,他仍然在摇头,爸爸,爸爸,白忙一场,马骏说,爸爸,来不及了。我要死了。爸爸你来不及了。马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急诊室里的人们注意到马骏最后的笑容,马骏最后的笑容看上去有点淘气,同时也非常疲惫,他的手在空中抓了一下,抓到了父亲的手,马骏说,我看见妈妈了,妈妈拉着板车来接我了,她急着让我去伺奉她了。这回我是死定了,可是我死不瞑目,爸爸,我,求你一件事。
              
  一件什么事?急诊室里所有人都对这件事感到好奇,即使是毒酒案的另一个受害人祝天祥也努力地从昏迷中苏醒过来,倾听马骏的遗愿。
              
  马恒大老泪纵横,他说,是马帅的事吧,马帅你放心,我给他存了一笔钱了,他是马家的独苗,我怎么会让他受苦。
              
  马骏表达着他最后的愿望,虽然断断续续的,但祝天祥他们还是听明白了,马骏说,爸爸,不是马帅,是你。
              
  是马恒大?是马恒大什么事?祝天祥他们猜多半是马骏放心不下这个盲人父亲以后的生活,谁都承认马骏是香椿树街最孝的孝子。他们看马恒大的反应,瞎子大概也是这么想的,瞎子的嘴唇颤抖着,好像在说,孝了,孝子啊。
              
  但马骏的遗愿出乎人们预料,他们听清了马骏的声音后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马骏说,爸爸,从小到大,挨了你那么多巴掌,我要打你,一巴掌,打回你,一巴掌。
              
  马恒大沉默了一分钟,他的眼泪像一条小溪似的从废弃的眼睛里流出来,让人怀疑那么多的眼泪会不会让他重见光明。一分钟的沉默以后马恒大遂了旁观者的心愿,当然主要是答应儿子的请求,他哽咽了一声,说,公平,公平,我也有打错的时候。大头,你打回一巴掌吧。
              
  然后急诊室里响起了一阵奇妙的沙沙声,那是人们纷纷调整坐姿躺姿以便观望的声音。他们看见马骏,五大三粗的一条汉子,垂死的脸上流露出一种稚气的笑容,他说,爸爸,我真的,真的,要打了。祝天祥他们看见马骏困难地举起他的右手他的手上还挂着吊针,祝天祥忍不住提醒他,马骏用左手!但马骏已经听不进别人的合理化建议了,马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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