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烦恼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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烦恼人生-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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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启动,马路上的臭骂暴雨般打在售票员身上。骂声未绝,车在前面突然煞住了。
“哗啦”一下车门全开,车上的人带着参加了某个密谋的诡笑冲下车来;等车的人们呐
喊着愤怒地冲上前去。印家厚是跑月票老手了,他早看破了公共汽车的把戏,他一直跟
着车子小跑。车上有张男人的胖脸在嘲弄印家厚。胖脸嘬起嘴,做着唤牲口的表情。印
家厚牢牢地盯着这张脸,所有的气恼和委屈一起膨胀在他胸里头。他看准了胖脸要在中
门下,他候在中门,好极了!胖脸怕挤,最后一个下车,慢吞吞好像是他自己的车。印
家厚从侧面抓住车门把手,一步蹬上车,用厚重的背把那胖脸抵在车门上一挤然后又一
揉,胖脸啊呀呀叫唤起来,上车的人不耐烦地将他扒开,扒得他在马路上团团转。印家
厚缓缓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车下的一切甩开了,抬头便要迎接车上的一切。印家厚抱着孩子,虽没有人让坐但
有人让出了站的位置,这就够令人满意了。印家厚一手抓扶手,一手抱儿子,面对车窗,
目光散淡。车窗外一刻比一刻灿烂,朝霞的颜色抹亮了一爿爿商店。朝朝夕夕,老是这
些商店,印家厚说不出为什么,一种厌烦,一种焦灼却总是不近不远地伴随着他。此刻
他只希望车别出毛病,快快到达江边。
    儿子的愿望比父亲多得多。
    “爸爸,让我下来。”
    “下来闷人。”
    “不闷。我拿着月票,等阿姨来查票,我就给她看。”
    旁边有人称赞说这孩子好聪明,儿子更是得意非凡,印家厚只得放他下来。车拐弯
时,几个姑娘一下子全倒过来。印家厚护着儿子,不得不弯腰拱肩,用力往后撑,一个
姑娘尖叫起来:呀——流氓!印家厚大惑不解,扭头问:“我怎么你了?”不知哪里插
话说:“摸了。“
    一车人都开了心。都笑。姑娘破口大骂,针对印家厚,唾沫喷到了他的后颈脖上。
一看姑娘俏丽的粉脸。印家厚握紧的拳头又松开了。父亲想干没干的事,儿子倒干了。
儿子从印家厚两腿之间伸过手去朝姑娘一阵拳击,嘴里还念念有词:“你骂!你骂!”
    “雷雷!”印家厚赶快抱起儿子,但儿子还是挨了一脚。这一脚正踢在儿子的伤口
上。只听雷雷半哀半怒叫了一声,头发竖起,耳朵一动一动,扑在印家厚的肩上,啪地
给了那姑娘一记清脆的耳光。众目睽睽之下,姑娘怔了一会儿,突然嘤嘤地哭了。
    父子俩获得全胜下车,儿子非常高兴,挺胸收腹,小屁股鼓鼓的,一蹦三跳。印家
厚耷头耷脑,他不知为什么不能和儿子同样高兴。
    上了轮渡就像进了自家的厂,全是厂里的同事。
    “嘿,又轮到你带崽子了。”
    “嗯。”
    自然是有人让出了座位。儿子坐不住,四处都有人叫他逗他。厂里一个漂亮的女工,
刚刚结婚,对孩子有着特别的兴趣,雷雷对她也特别有好感,见了她就偎过去了。女工
说:“印师傅,把印雷交给我,我来喂他喝牛奶。”
    印家厚把挎包递过去,拍拍巴掌,做了几下扩胸运动,轻松了。整个早晨的第一次
轻松。
    有人说:“你这崽子好眼力。”
    “嗯。”印家厚说。
    “来,凑一圈?”
    “不来。我是看牌的。”印家厚说。
    一支烟飞过来,印家厚伸手捞住,用唇一叼,点上了火。汽笛短促地“呜呜”两声,
轮船离开趸船漾开去。
    打牌的圈子很快便组合好了。大家各自拿出报纸杂志或者脱下一只鞋垫在屁股底下。
甲板上顿时布满一个接一个的圈子。印家厚蹲在三个圈子交界处看三面的牌,半支烟的
工夫,还没看出兴趣来,他走开了。有段时间印家厚对扑克瘾头十足,那是在二十五岁
之前。他玩牌玩得可精,精到只赢不输,他自以为自己总也有一个方面战无不胜。不料,
一天早晨,也就是在轮渡的甲板上,几个不起眼的人让他输了。他突然觉得扑克索然寡
味。赢了怎样?从此便不再玩牌。偶而看看,只看出当事者完全是迷糊的,费尽心机,
还是不免被运气捉弄。看那些人被捉弄得鬼迷心窍,嚷得脸红脖子粗,印家厚不由得直
发虚。他想他自己从前一定也是这么一副蠢相。他妈的,世界上这事!——他暗暗叹息
一阵。
    雷雷的饼干牛奶顺利地进了肚子,乖乖地坐在一只巴掌大的小小折叠椅上听那位漂
亮女工讲故事。他看见他父亲走过来就跟没看见一样。印家厚冷冷地望了儿子好一会,
莫名的感伤如同喷出的轻烟一样弥漫开去。
    印家厚朝周围撒了一圈烟作为对自己刚上船就接到了烟的回报。只要他抽了人家的
烟他就要往外撒烟,不然像欠了债一样,不然就不是男子汉的作为。撒烟的时候他知道
自己神情满不在乎,动作大方潇洒,他心里一样受用——这常常只是在轮渡上的感受。
下了船,在厂里,在家里,在公共汽车上,情况就比香烟的来往复杂得多,也古怪得多,
他经常闹不清自己是否接受了或者是否付出了。这些时候,他就让自己干脆别想着什么
接受付出,认为老那么想太小家子气,吞吐量太窄,是小鸡肚肠。
    春季的长江依然是一江大水,江面宽阔,波涛澎湃。轮渡走的是下水,确实有乘风
破浪的味道。太阳从前方冉冉升起,一群洁白的江鸥追逐着船尾犁出的浪花,姿态灵巧
可人。这是多少人向往的长江之晨呵,船上的人们却熟视无睹。印家厚伏在船舷上吸烟,
心中和江水一样茫茫苍苍。自从他决绝了扑克,自从他做了丈夫和父亲,他就爱伏在船
舷上,朝长江抽烟;他就逐渐逐渐感到了心中的苍茫。
    小白挤过来,问印家厚要了一支烟。小白是厂长办公室的秘书,是个愤世嫉俗的青
年,面颊苍黄,有志于文学创作。
    “他妈的!”小白说,“你他妈裤子开了一条缝。这,好地方,大腿里,还偏要迎
着太阳站。”
    印家厚低头一看,果然里头的短裤都露出了白边。早晨穿的时候是没缝的,有缝他
老婆不会放过。是上车时挤开的。
    “挤的。没办法。”印家厚说:“不要紧,这地方男人看了无所谓,女人又不敢看。”
    “过瘾。你他妈这语言特生动。”小白说。
    靠在一边看报的贾工程师颇有意味地笑了。他将报纸折得整整齐齐装进提包里,凑
到这边来。
    “小印,你的话有意思,含有一定的科学性。”
    “贾工,抽一支。”
    “我戒了。”
    小白讥讽:“又戒了?”
    “这次真戒。”贾工掏出报纸,展得平平的,让大家看中缝的一则最新消息:香烟
不仅含尼古丁、烟焦油等致癌物质,还含放射线。如果一个人一天吸一包烟,就相当于
在一年之内接受二百五十次胸透。
    贾工一边认真折叠报纸一边严峻地说:“人要有一股劲,一种精神,你看人家女排,
四连冠!”
    印家厚突然升起一股说不清的自卑感,他猛吸一口烟,让脸笼罩在蓝雾里边。
    小白说:“四连冠算什么?体力活,出憨劲就成。曹雪芹,住破草棚,稀饭就腌菜,
十年写成《红楼梦》,流传百世。”
    有人插进来说话了:“去蛋!什么体力脑力,人哪,靠天生的聪明,玩都得玩得出
名堂来。柳大华,玩象棋,国际大师称号。有什么比国际大师更中听?”
    争论范围迅速扩大。
    “中听有屁用!人家周继红,小丫头片子,就凭一个斤斗往水里一栽,一块金牌,
三室一厅房子,几千块钱奖金。”
    印家厚叭叭吸烟,心中愈发苍茫了。他忿忿不平的心里真像有一江波涛在里面鼓动。
同样都是人。都是人!
    小白不服气,面红耳赤地争辩道:“铜臭!文学才过瘾呢。诗人。诗。物质享受哪
能比上精神享受。有些诗叫你想哭想笑,这才有意思。有个年轻诗人写了一首诗,只一
个字,绝了!听着,题目是《生活》,诗是:网。绝不绝?你们谁不是在网中生活?”
    顿时静了。大家互相淡淡地没有笑容地看了看。
    印家厚手心一热,无故兴奋起来:“我倒可以和一首。题目嘛自然是一样,内容也
是一个字——”。
    大家全盯着他。他稳稳地说:“——梦。”
    好!好!都为印家厚的“梦”叫好。以小白为首的几个文学爱好者团团围住他,要
求与他切磋切磋现代诗。
    轮渡兀然一声粗哑的“呜——”淹没了其它一切声音。船在江面上划出一优美的弧
线向趸船靠拢。印家厚哈哈笑了,甩出一个脆极的响指。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人比别人高
一等,他印家厚也不比任何人低一级。谁能料知往后的日子有怎样的机遇呢?
    儿子向他冲过来,端来冲锋枪,发出呼呼声,腿上缠着绷带,模样非常勇猛。谁又
敢断言这小子将来不是个将军?
    生活中原本充满了希望和信心。
    一个多么晴朗的五月的早晨!
    随着人潮涌上岸去。该是吃点东西的时候了。只要赶上了这班船就成,就可以停下
来吃顿早饭。
    餐馆方便极了,就是马路边搭的一个棚子。棚子两边立着两只半人高的油桶改装的
炉子,蓝色的火苗蹿出老高。一口油锅里炸着油条,油条放木排一般滚滚而来,香烟弥
漫着,油焦味直冲喉咙;另一口大锅里装了大半锅沸沸的黄水,水面浮动一层更黄的泡
沫,一柄长把竹蔑笊篱塞了一窝油面,伸进沸水里摆了摆,提起来稍稍沥了水,然后扣
进一只碗里,淋上酱油、麻油、芝麻酱、味精、胡椒粉,撒一撮葱花——热干面。武汉
特产:热干面。这是印家厚从小吃到大的早点。两角钱能吃饱。现在有哪个大城市花两
角钱能吃饱早餐?他连想都没想过换个花样。
    卖票的桌子设在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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