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生不已 作者:毕淑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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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生不已 作者:毕淑敏-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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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人说:“什么事?” 

   女人把男人拉到身边:“睡觉。” 

   炉子上坐着水,火光从炉底泻出来,与高窗洒下的月光辉映一处,金银镶嵌。 

   男人拼命摇头,好像他刚从水里钻出来。“你说什么?” 

   “睡觉。”女人坚定不移地重复。 

   对于那件事,她不会用更文雅的话来说,她只会这一种说法。虽然粗鄙,但她的神情极严肃。 

   “不不!我不行……是我不能……”男人连连退缩,直到凸起的腰肢抵到絮着蛛网的墙角。 

   “你能!你怎么不能!你是个男人,你就应该能!你想想我们的孩子你就应该能!”女人斩钉截铁地说。 

   不提女儿还好,说了,男人更瘫软不堪。 

   男人说:“改日行吗?我明天就去买猪腰子。” 

   女人的牙齿闪闪发亮。人哪都能瘦,就是牙不会瘦。“不行!就今天!我等不到明天了。明天我就会死了!” 

   女人被一种奇异的火焰烧灼着,光着身子在屋里追逐着男人。男人哀求她说:“我答应睡觉。我答应睡觉还不成吗?只是你的肚子里还有一个环。就是我咬着牙行了那种事,你也是坐不了胎的。” 

   女人安静下来,说。”我倒忘了那个铁圈。我们先把地耙平了,再撒种。” 

   第二天他们去了医院妇产科。主意虽说是袁大夫出的,可医院也是铁路警察各管一段。在医院住过那么长时间,知道了医院内部的分工也是很细的,就像各种颜料绝不混淆。要是愣掺和在一块,就是黑的了。 

   “你才多大岁数啊?还没绝经呢,你摘的什么环?可不是儿戏,摘了立马就能怀上。这样的事我们见的多了,昨天我才给一个已经当了奶奶的人做了流产。你有五十了吗?我劝你别着急。再坚持两年,等身上彻底干净了,再摘不急。”妇产科医生很健忘,她刚在病历上写下乔先竹的年龄,还不到四十岁。 

   “我就是想怀个孩子。”女人说。 

   “你?”胖胖的女医生像根膨化雪糕,吃惊地张着肥而圆的嘴:“你这么瘦,估计已经没有了受孕的可能。我们刚才说的只是万一。在德国集中营的女犯人,就是因为瘦,全怀不上孩子。说了这么多,我还忘了问你,你的孩子呢?”也许见多识广,谈到这么敏感的话题,女医生依旧春风满面。 

   “她死了。”要是以往,乔先竹立刻痛哭流涕,今天她却很宁静。“这是她的死亡证明书。”她掏出叠得齐齐整整的一张纸。他们从未打开过它。 

   “我们还需要再核实一下。”女医生谨慎地说。 

   正巧袁大夫走进来。妇产科和外科在广义上属于一家。 

   “她的情况我知道。你就给她操作吧。”袁大夫说。他没有丝毫惊奇的神色,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乔先竹向袁大夫羞涩地笑笑。这一笑表示什么意思呢?她也说不清楚。希望在远处鬼火似的跳跃着。 

   女人躺上手术台。女医生把闪闪发光的钳子楔进她的身体。仿佛一堆钢鏰撞击的声音在她的洞穴里作响……一旁有个银亮的不锈钢器械桶,正好反射出医生们的动作。当然很不精确,好像被水洇过的画。由于圆弧凸起,又像哈哈镜似的变形。医生的脸像一粒长长的豆荚,套着乳胶手套的双手格外地宽阔,好像白色的章鱼。 

   这本是一个小手术。医生们把那个像戒指般的细钢丝环从女人体内掏出,犹如在茶杯里舀一粒黄豆。雪糕样的女医生已经用钢钳触到了它,敲响了它坚硬的表面。剩下的工作就是把它拽出来。萝卜缨已经揪住,拔出它还是问题吗? 

   没想到女医生遇到了顽强的抵抗。那个铁环长出了无数的根须,植入它栖居的子宫。 

   女医生试着加力。她把撬钉子的力量输入到悬空操作的手臂上。但那个铁环纹丝不动,好像已经在女人体内停留了一百年。 

   胖医生的白帽子被汗水胶在头上,勇气像雪糕一样融化了。她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这个女人以前绝不是这么瘦。她迅速萎缩的结果是把这个钢铁指环嵌进血肉。 

   “去叫袁大夫。”女医生小声吩咐护士。 

   老姜等在外面,焦虑不安。女人进去好长时间了,毫无音讯。他从护士急匆匆的脚步里觉得异样。他忍着没问,问了人家也不会告诉他。 

   他看到袁大夫走过来。他希望袁大夫能给他一个微笑,他就会安心好多。但是袁大夫看也不看他走过去,好像他是一只痰盂。 

   女医生刚想交待病情,袁大夫说:“我明白。” 

   女人被悲哀蒸发了。残存的躯体坚硬如铁,包裹着避孕环,如同一口保险箱。 

   乔先竹从不锈钢筒的反光中,约略知道出了点麻烦。这意外到底是什么她不清楚。女医生的摆弄还没有给她造成太大的痛苦,只是觉得内里坠胀。 

   看到袁大夫,乔先竹不好意思。虽说打过许多次交道了,但她此刻姿势不雅。只是男医生的态度非常严谨,容不得你有丝毫忸怩。 

   袁大夫轻柔地操作了一下,说:“是我劝你要个孩子的。现在我要劝你不要孩子了。” 

   “为什么?”女人觉得自己的脊髓被抽走了。插进她身体的形形色色的器械,随之剧烈抖动。 

   “因为那个环卡在里面了,很不好取。”袁大夫简略地说。他不屑给病人作更多的解释。病人知道的太多,只会给医生添乱。 

   “要是一直取不出来,它不会随着我的血流到骨头里吧?”女人有些惊慌。她不怕死,但是她讨厌这种死法。 

   “假如一直取不出来,它就老老实实地呆在里面,同你相安无事,你什么感觉也不会有。比如有人打仗时子弹留在皮肉里,以后就变成了一个钢铁馅的饺子,同人和平共处。烧骨灰的时候取出来就行了。这个环比子弹可要温和的多,你尽可以放心。别动它是最好的方法。”袁大夫破例说得比较详细。 

   “可是孩子呢?孩子能和这个环一块长大吗?”女人问。她身上的铁器一阵乱晃。 

   “没有孩子。孩子是和这个铁环誓不两立的,所以它叫避孕环。”袁大夫觉得这个女人真是愚不可教。 

   “那我要孩子,不要环。”女人把自己的姿势调整得更舒适一起,“你要是不给我取出这个环,我就不起来。” 

   “就是说你坚决要去掉这个环了?”女医生兴奋起来,这是一个练手的好机会。但是要分清责任,类似文责自负。 

   女人很清晰地说:“医生,您甭害怕。这事是我自己要求的,同别人没有关系。虽说主意最初是大夫出的,可我听了,就是我的主张了。现在大夫改变主意了,我可没变主意。你们想法把那个环给我取出来就是了。当医生的既然有办法把它送进去,就该能拿出来。受疼流血我都不怕,实在不行了还可以开刀,我一定要再生一个孩子。这是我自己的事,你们别跟我男人商量。生孩子是两个人的事,这环可在我身上,不是在他身上,跟他没关系。我现在也没打麻药,脑子清清楚楚,我说的话我负责。剩下的事你们就看着办吧。”女人说完,合上眼睛,好像再也不打算起来。 

   女医生用目光问袁大夫。袁大夫说:“既然这样,你就干吧。” 

   女医生说:“你别走。” 

   袁大夫说:“好。我看着。” 

   女医生把锐利的剪子探进去,找到那个环,那个环埋在肉里,只有一小段露在外面。就像缝在一床厚棉被里的线头,一不留神就缩跑了。 

   一切都在人体中的黑暗当中进行。精妙的感觉通过长长的金属手柄和隔膜的乳胶手套传达到手术者的神经。女医生吃力地辨析着微茫的差异,确认锋利的剪刀刃口下是一根钢丝,而不是一条血管或是一束筋肉,她就铛的一声撂合了剪子。 

   接着她又细心地把铁环破成许多截,就像不嫌麻烦的家庭妇女在拆一条旧裤子。然后她用长长的镊子把铁蜈蚣一样的钢丝残片,一段段夹出。 

   每一段环都血肉模糊。护士把它们在水池里洗干净,贴在洁净的白纱布上。 

   钢弦的每一丝抽动,都给女人以狞厉的痛感。她觉得医生不是把钢丝取出来,而是把它们在她的肚子里烧红了。随着钳子的翻动,她感到自己的子宫变成破烂的蜂巢。 

   护士终于在白纱布上写完了那个鲜血淋淋的“0”。 

   袁大夫用钳子拨拉着钢丝,说:“唔。很完整。” 

   成功了。 

   女人的头发像黑色剪纸贴在脸上。 

   男人迎着女人,“出了什么事?把我吓坏了。” 

   “什么事也没有。”女人笑了,真切快活。她脸上的肌肉由于不习惯这种分布,突突地跳起来。 

   老姜相信女人一切顺利。那笑容是绝装不出来的。 

   “谢谢您。”夫妇俩对飘飘而去的袁大夫说。 

   “一个月以后。”袁大夫说。 

   走廊上的其它人都听不懂这句话。 

   女人安安静静地养了一个月。她已经能做一点轻微的工作了。男人给自己买猪腰子吃。那些叫做什么“鞭”的补品,太贵了,吃不起。而是老姜觉得自己不至于那么无能,主要是精神上的事。妻子活过来了,他也就恢复正常了。 

   那一天终于到了。 

   “行吗?”先是男人问女人。 

   “行。”女人很肯定地回答。 

   “行吗?”这一回是女人问男人。 

   “行。”男人很肯定地回答。 

   他们于是洗澡,把半个“个”字的小屋收拾得于干净净,好像有一位贵客就要到来。然后耐心地等待晚上,其实白天也是完全可以的,但他们总觉得那不地道。 

   晚饭他们吃的是疙瘩汤。为什么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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