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灵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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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灵树-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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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徐訏

王先生是一个做事非常认真,谈话非常有风趣,处事接物很有气度的人,他要到嘉义去处理工厂,他的公子王达文要到台中去询问大学,知道我时常说起要到阿里山去游,阿里山就离嘉义不远,所以他邀我们一同去玩。我们都知道他在那面有朋友,路熟话通,找宿找车都便当,所以一说起大家都高兴,参加的有聂太太、厉太太,先萌同他太太存美加上我与王先生父子,一共七个人。但是临时先萌说他有一个堂妹妹,因为银行放假也可以参加,所叫一共买了八张票。
这一群朋友,彼此都很熟,只有先萌的堂妹先晟,大家对她都没有见过,除先萌夫妇外,还是我见过她几次,都是在先萌的家里;她是一个很不平常的女孩子,长得不平常,态度不平常,个性也不平常,她的个儿不高,可是看起来似乎很高,身材很匀称,脸部并不十分好看,发脚长得很低;额角很丰满,下颚尖削,幸亏颧骨不高,从颧骨到下颚两根线条很柔和,下颚圆圆的一块像一个果子,鼻子很端正,眼睛大大的,眼角微微朝上,眉毛则天生是匀称不乱,细细的长长的,非常吸引人,可是她一点也不搽粉抹脂,打扮得像一个中学生。我第一次碰见她正是正月里,先萌家里客人很多,在玩牌九,她也很有兴致凑着来押,但没有多一回儿,她也没有什么输赢,大家正玩得很有兴趣,她忽然一个人在屋角沙发上打绒线,我很想过去同她谈谈话,但太陌生,觉得很难开口。
后来隔了好些日子,我偶尔同存美——先萌的太太会见,我就问她先晟是不是常到她家里来玩。
“她很怪,来的时候天天来,”存美告诉我:“不来的时候几个月都不来,有时候约她来吃饭,她也不来。”
“她在念书?”
“她在银行里做事。”存美说。
“就住在银行里?”
“不,”存美又说:“有时候就住我们家里,有时候突然搬到先萌的二哥家里,随她高兴。起初我以为她对我有什么,但后来我知道她生成脾气如此,哪一天忽然高兴了,就又会搬来。所以她搬走我也不挽留,来了也不拒绝。”
“很不平常。”
“真是奇怪,我也不怎么知道她,”存美又说:“像她这样二十二三的少女,应当很爱打扮了,但是她一点也不爱,她薪水也不少,一个人,不要付房钱饭钱,但是从不做一件衣服。”
“可是那天我看见她不是穿得很整齐吗?”
“啊,那条条子呢旗袍,还是我送她的,”存美又说:“正月里,先萌客人多,他的妹妹,住在我们那里,你说常常穿一件蓝布褂,别人还以为我在。。。。。。我在什么她。”
存美是个很聪敏,很能干,很要面子,很好胜的女人;她用女佣都要挑干净伶俐,自然不愿先晟太不修边幅了。
果然以后两三次碰见先晟,她都穿得很朴素随便,可是不但一点没有减去她动人的风致,反使我觉得她不过十九岁二十岁的模样,她的眼睛与眉毛,总是跳着极其聪敏的光芒,我很想同她谈谈话,她似乎也很高兴。说起话来虽然很像有点害羞,但应对的词句很不落俗。可是,不知怎么,刚刚谈到一点可以发挥的时候,她忽然皱一皱眉,说一声“对不起”就离开了。
后来,我虽然也常常在先萌家里,但没有碰见她,知道她又搬到先萌的二哥家去,好些日子不来了。
如今,她居然同我们一同去游阿里山。
阿里山有原始森林,在日本人治下,为采伐这森林,自嘉义到山顶,有直达的铁路,我们从台北出发,自然先搭火车到嘉义,票子早已分配好,我陪聂太太厉太太,王先生同他的少爷,先萌夫妇先晟,大家在车上会面,我们上车的时候,先萌夫妇同先晟已经先在,我替她们介绍了,聂太太厉太太同先晟竟一见如故,后来王先生与他的少爷也来了。王达文,是大学二年级的学生,要转到台中一个工业专门学校,想去看看是否合适,插班是否可以,大概是二十四岁吧,很健康活泼,会驾车,会游泳,会修理无线电,会唱英文歌,会打网球,还打一手好“桥”戏。当然,我就替他们介绍了。对面车座本来坐六个人,王先生父子上来,我与先展都站起来,王达文就拿王先生的行李放上行李架上去,我同王先生就坐到右邻一个车座上去。
我们人人都有一个年青的过程,在发展上有一个时期实在是同动物很相像的,雄鸡在雌鸡面前爱啼,公鹿在追求时也爱叫,王达文一见先晟就不能矜持,他不时看她,忽然又唱起歌来,一回站起,一回儿坐下,一回儿望望窗外,一回儿拿出扑克牌不断地玩弄。
先晟本来有说有笑的,但不知怎样,忽然一声不响,同存美换一个位子,一个人望着窗外。
火车已经掠过田野,慢慢地快起来,大家一句两句的谈话也谈不起劲,王达文手里弄着扑克牌,嘴里哼着英文歌,也不知怎样好。这时候厉太太忽然提议玩牌,大家都不反对,可是她问到先晟,先晟微笑着说:
“我不会。”
“我来教你。”王达文忽然高兴地站起,想同先晟换位子了。可是先晟远远地看了我一眼,非常文静地说:“让余先生玩好了。”她说着就站起来,马上走过来同我换位子,我自然不能拒绝,就到她的车座里去了。此后一直到嘉义,她都坐在那边。
后来因为王先生事先打过电话来,所以一到嘉义,车站上就有他的朋友来接,嘉义是一个小城市,旅馆少,房间小,我们只好两个人住一间,我同先萌一间,王先生父子一间,聂太太厉太太一间,存美先晟姑嫂一间。王先生的朋友请我们吃了一餐丰富的饭餐,席散时已经不早,明天一早要上山的,所以大家就很早就寝了。
第二天我们搭汽油车上山,王先生在嘉义的一个朋友史先生也同我们一同上去,路上都是新鲜的风景,穿过一个山洞,隔一忽儿又穿一个山洞,上了一个山巅,翻过去又是一个山巅;那时候正是春天,但三四个钟头以后,景色慢慢变了,气候也冷了下来,我们已经穿到云层里面。
起初大家都是很快活的,但后来太太们有点累,穿上大衣还叫冷;天又忽然下起雨来,于是大家谈笑都少了。王达文一个人又哼起歌来。先晟呢,那天正坐在我的旁边,靠着我,忽然说:
“这风景,我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
“山水的风景总有相像的。”我说。
她似乎没有注意我的话,也不说什么,只是望着山景出神。我注意她视线所触的方向,是一片丛山,正对我们的是一个峭壁,峭壁下有许多灌木夹着野草,像一个山坡,斜到山谷,下面一望千丈,可以看激湍的溪流;这边溪岸斜坡上,有许多树林,杂着小道,再上来就是我们汽油车在走的铁路了。
那时丛山上面都盖着浓浓的云雾,再上去就只有阴灰的天空,峭壁以下,烟雾渐淡,时聚时散,时疏时密,一切的景物像都蒙上了轻纱。先晟忽然说:
“奇怪。我一定是在梦里来过这地方。”
我没有回答,但觉得这种经验人人可能有过;到一个新地方会像是过去梦中所见的,在心理学上解释起来,可能是曾经看过一幅阿里山的风景画,在梦中变成实景,现在身历其境,反觉得是梦境的重演。
我们到了山顶不早,山顶有以前日本贵族们住的别墅,现在改为旅馆,我们就预备在那里投宿。那建筑当然是日本式的,但布置很讲究,在楼上有一个很大的洋台,前面都是长窗,从那里可以望到烟雾笼罩的山峦,隐隐约约可以看见许多山峰的积雪。
上面已经很冷,工友为我们拿上火盆,旅馆里还预备着棉的和服,我们一个人披上一件,但是聂太太与厉太太已经很累,她们马上倒在床上,盖上了很厚的棉被,王先生同他的朋友史先生吩咐旅店里预备饭,我就走到洋台上去。这时先晟正站在窗口远望,她披着和服似乎更有风趣,王达文忽然唱着洋歌活泼地过来,他似乎想找先晟说什么似的,我就站在另外一端去,这时候先萌夫妇也往里面到我站的地方走来。先晟似乎只注意着窗外,没有注意到我们,一直到王达文走到她的身后,她才回过头,看到我们三个人在这一端,她像避开王达文似的走向我们地方来。
这一面,远望也是云雾与丛山,但近看则是一个山谷,有几块危石参差地挂在谷上。先晟忽然说:
“这些石头像要掉下去似的。”先萌说。
“那可说不定会掉下去的。”存美说。
“从那里跳下去会死么?”先晟说。
“不死也烂了。”我笑着说。
天本来下着微雨,现在变成雪子,等我们吃饭的时候雪子很大而且还夹着雪花。多数的人都说等明天天好再玩,下午还不如在旅馆里玩扑克牌。可是饭后,因为昨天在火车累了一天,晚上在小旅馆没有睡好,早晨又醒得早,再加上坐了几个钟头的车子,又冷又累。一饱一暖以后,都想午睡了。
我睡了一个半钟头,起来看大家都还睡着,外面还是下着雪子夹着雪花,旅店内似乎非常冷静,我就穿上那棉和服,又披上雨衣,到外面去散步去,外面很冷,但雪子倒小了,风也不大,天空总是很阴沉,山峦在云雾中仍是忽显忽隐,很好看。
前面有两条路,一条上山,一条下山,我就向上走去,走不到二十步,忽然看见一个穿着和服,拿着一把日本伞的女人在前面走,我先以为是一个陌生的旅客,但忽然看到脚上的皮鞋与露出的旗袍,我就认出是先晟了。于是我就叫她一声,她回过头来,我看她正拿着一枝树叶,我说:
“你没有睡觉?”
“我睡着了一回,看你们都睡着,我就出来走走。”她说。
“哪里来那么一顶伞?”我赶近了说:“我几乎不认识你了。”
“问旅馆借的。”她走到我旁边,忽然摇着手上的树枝说:“你知道这是什么树?”
“好像别处也见过。”我说:“但是叫不出名字。”
“我们那里也有,”她说:“土话叫做百灵树,就是常常会给人预兆的,好像我们那边比这里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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