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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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桃-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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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了许多话,不觉二更打过。她伸伸懒腰站起来说:“今天累了,歇吧!”
    向高跟着她进屋里。窗户下横着土炕,够两三人睡的。在微细的灯光底下,隐约看
见墙上一边贴着八仙打麻雀的谐画,一边是烟公司“还是他好”的广告画。春桃的模样,
若脱去破帽子,不用说到瑞蚨祥或别的上海成衣店,只到天桥搜罗一身落伍的旗袍穿上,
坐在任何草地,也与“还是他好”里那摩登女差不上下。因此,向高常对春桃说贴的是
她的小照。
    她上了炕,把衣服脱光了,顺手揪一张被单盖着,躺在一边。向高照例是给她按按
背,捶捶腿。她每天的疲劳就是这样含着一点微笑,在小油灯的闪烁中,渐次得着苏息。
在半睡的状态中,她喃喃地说:“向哥,你也睡罢,别开夜工了,明天还要早起咧。”
    妇人渐次发出一点微细的鼾声,向高便把灯灭了。
    一破晓,男女二人又像打食的老鸹,急飞出巢,各自办各的事情去。
    刚放过午炮,十刹海的锣鼓已闹得喧天。春桃从后门出来,背着纸篓,向西不压桥
这边来。在那临时市场的路口,忽然听见路边有人叫她:“春桃,春桃!”
    她的小名,就是向高一年之中也罕得这样叫唤她一声。自离开乡下以后,四五年来
没人这样叫过她。
    “春桃,春桃,你不认得我啦?”
    她不由得回头一瞧,只见路边坐着一个叫化子。那乞怜的声音从他满长了胡子的嘴
发出来。他站不起来,因为他两条腿已经折了。身上穿的一件灰色的破军衣,白铁钮扣
都生了锈,肩膀从肩章的破缝露出,不伦不类的军帽斜戴在头上,帽章早已不见了。
    春桃望着他一声也不响。
    “春桃,我是李茂呀!”
    她进前两步,那人的眼泪已带着灰土透入蓬乱的胡子里。
    她心跳得慌,半晌说不出话来,至终说:“茂哥,你在这里当叫化子啦?你两条腿
怎么丢啦?”
    “嗳,说来话长。你从多喒起在这里呢?你卖的是什么?”
    “卖什么!我捡烂纸咧。……咱们回家再说罢。”
    她雇了一辆洋车,把李茂扶上去,把篓子也放在车上,自己在后面推着。一直来到
德胜门墙根,车夫帮着她把李茂扶下来。进了胡同口,老吴敲着小铜碗,一面问:“刘
大姑,今儿早回家,买卖好呀?”
    “来了乡亲啦。”她应酬了一句。
    李茂像只小狗熊,两只手按在地上,帮助两条断腿爬着。
    她从口袋里拿出钥匙,开了门,引着男子进去。她把向高的衣服取一身出来,像向
高每天所做的,到井边打了两桶水倒在小澡盆里教男人洗澡。洗过以后,又倒一盆水给
他洗脸。然后扶他上炕坐,自己在明间也洗一回。
    “春桃,你这屋里收拾得很干净,一个人住吗?”
    “还有一个伙计。”春桃不迟疑地回答他。
    “做起买卖来啦?”
    “不告诉你就是捡烂纸么?”
    “捡烂纸?一天捡得出多少钱?”
    “先别盘问我,你先说你的罢。”
    春桃把水泼掉,理着头发进屋里来,坐在李茂对面。
    李茂开始说他的故事:
    “春桃,唉,说不尽哟!我就说个大概罢。
    “自从那晚上教胡子绑去以后,因为不见了你,我恨他们,夺了他们一杆枪,打死
他们两个人,拚命地逃。逃到沈阳,正巧边防军招兵,我便应了招。在营里三年,老打
听家里的消息,人来都说咱们村里都变成砖瓦地了。咱们的地契也不晓得现在落在谁手
里。咱们逃出来时,偏忘了带着地契。因此这几年也没告假回乡下瞧瞧。在营里告假,
怕连几块钱的饷也告丢了。
    “我安分当兵,指望月月关饷,至于运到升官,本不敢盼。
    也是我命里合该有事:去年年头,那团长忽然下一道命令,说,若团里的兵能瞄枪
连中九次靶,每月要关双饷,还升差事。一团人没有一个中过四枪;中,还是不进红心。
我可连发连中,不但中了九次红心,连剩下那一颗子弹,我也放了。我要显本领,背着
脸,弯着腰,脑袋向地,枪从裤裆放过去,不偏不歪,正中红心。当时我心里多么快活
呢。那团长教把我带上去。我心里想着总要听几句褒奖的话。不料那畜生翻了脸,楞说
我是胡子,要枪毙我!他说若不是胡子,枪法决不会那么准。我的排长、队长都替我求
情,担保我不是坏人,好容易不枪毙我了,可是把我的正兵革掉,连副兵也不许我当。
他说,当军官的难免不得罪弟兄们,若是上前线督战,队里有个像我瞄得那么准,从后
面来一枪,虽然也算阵亡,可值不得死在仇人手里。大家没话说,只劝我离开军队,找
别的营生去。
    “我被革了不久,日本人便占了沈阳;听说那狗团长领着他的军队先投降去了。我
听见这事,愤不过,想法子要去找那奴才。我加入义勇军,在海城附近打了几个月,一
面打,一面退到关里。前个月在平谷东北边打,我去放哨,遇见敌人,伤了我两条腿。
那时还能走,躲在一块大石底下,开枪打死他几个。我实在支持不住了,把枪扔掉,向
田边的小道爬,等了一天、两天,还不见有红十字会或红C字会的人来。伤口越肿越厉害,
走不动又没吃的喝的,只躺在一边等死。后来可巧有一辆大车经过,赶车的把我扶了上
去,送我到一个军医的帐幕。他们又不瞧,只把我扛上汽车,往后方医院送。已经伤了
三天,大夫解开一瞧,说都烂了,非用锯不可。在院里住了一个多月,好是好了,就丢
了两条腿。我想在此地举目无亲,乡下又回不去;就说回去得了,没有腿怎能种田?求
医院收容我,给我一点事情做,大夫说医院管治不管留,也不管找事。此地又没有残废
兵留养院,迫着我不得不出来讨饭,今天刚是第三天。这两天我常想着,若是这样下去,
我可受不了,非上吊不可。”
    春桃注神听他说,眼眶不晓得什么时候都湿了。她还是静默着。李茂用手抹抹额上
的汗,也歇了一会。
    “春桃,你这几年呢?这小小地方虽不如咱们乡下那么宽敞,看来你倒不十分苦。”
    “谁不受苦?苦也得想法子活。在阎罗殿前,难道就瞧不见笑脸?这几年来,我就
是干这捡烂纸换取灯的生活,还有一个姓刘的同我合伙。我们两人,可以说不分彼此,
勉强能度过日子。”
    “你和那姓刘的同住在这屋里?”
    “是,我们同住在这炕上睡。”春桃一点也不迟疑,她好像早已有了成见。
    “那么,你已经嫁给他?”
    “不,同住就是。”
    “那么,你现在还算是我的媳妇?”
    “不,谁的媳妇,我都不是。”
    李茂的夫权意识被激动了。他可想不出什么话来说。两眼注视着地上,当然他不是
为看什么,只为有点不敢望着他的媳妇。至终他沉吟了一句:“这样,人家会笑话我是
个活王八。”
    “王八?”妇人听了他的话,有点翻脸,但她的态度仍是很和平。她接着说:“有
钱有势的人才怕当王八。像你,谁认得?活不留名,死不留姓,王八不王八,有什么相
干?现在,我是我自己,我做的事,决不会玷着你。”
    “咱们到底还是两口子,常言道,一夜夫妻百日恩——”
    “百日恩不百日恩我不知道。”春桃截住他的话,“算百日恩,也过了好十几个百
日恩。四五年间,彼此不知下落;我想你也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我。我一个人在这里,
得活,得人帮忙。我们同住了这些年,要说恩爱,自然是对你薄得多。
    今天我领你回来,是因为我爹同你爹的交情,我们还是乡亲。
    你若认我做媳妇,我不认你,打起官司,也未必是你赢。”
    李茂掏掏他的裤带,好像要拿什么东西出来,但他的手忽然停住,眼睛望望春桃,
至终把手缩回去撑着席子。
    李茂没话,春桃哭。日影在这当中也静静地移了三四分。
    “好罢,春桃,你做主。你瞧我已经残废了,就使你愿意跟我,我也养不活你。”
李茂到底说出这英明的话。
    “我不能因为你残废就不要你,不过我也舍不得丢了他。
    大家住着,谁也别想谁是养活着谁,好不好?”春桃也说了她心里的话。
    李茂的肚子发出很微细的咕噜咕噜声音。
    “噢,说了大半天,我还没问你要吃什么!你一定很饿了。”
    “随便罢,有什么吃什么。我昨天晚上到现在还没吃,只喝水。”
    “我买去。”春桃正踏出房门,向高从院外很高兴地走进来,两人在瓜棚底下撞了
个满怀。“高兴什么?今天怎样这早就回来?”
    “今天做了一批好买卖!昨天你背回的那一篓,早晨我打开一看,里头有一包是明
朝高丽王上的表章,一分至少可卖五十块钱。现在我们手里有十分!方才散了几分给行
里,看看主儿出得多少,再发这几分。里头还有两张盖上端明殿御宝的纸,行家说是宋
家的,一给价就是六十块,我没敢卖,怕卖漏了,先带回来给你开开眼。你瞧……”他
说时,一面把手里的旧蓝布包袱打开,拿出表章和旧纸来。“这是端明殿御宝。”他指
着纸上的印纹。
    “若没有这个印,我真看不出有什么好处,洋宣比它还白咧。怎么官里管事的老爷
们也和我一样不懂眼?”春桃虽然看了,却不晓得那纸的值钱处在那里。
    “懂眼?若是他们懂眼,咱们还能换一块儿毛么?”向高把纸接过去,仍旧和表章
包在包袱里。他笑着对春桃说:“我说,媳妇……”
    春桃看了他一眼,说:“告诉你别管我叫媳妇。”
    向高没理会她,直说:“可巧你也早回家。买卖想是不错。”
    “早晨又买了像昨天那样的一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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