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至滴水成珠 作者: 池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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熬至滴水成珠 作者: 池莉-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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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着,在巴黎,在纽约,在阿拉伯世界,在非洲,一样也都在着有着。人类的物质生活与精神形态,在本质上,不以地域空间划分,而以阶层等级划分,富有阶层都拥有同样的物质,因此形成了他们同样的生活形态。这个生活形态一律都是豪华的,精致的,奢靡的,艺术的,享乐的,这是一个以物质文明的最好为原则的形态,决不独独是上海。 

        上海是上海人民的,人民是指一个绝大多数的群体,上海人民才是上海文化的代表。是他们创造并发展着上海这个城市最本质的东西:血肉,面貌,语言,思维方式与生活方式。上海人民最善于为个体生命营造安身立命之所;安稳与实惠,是支配他们行为的根本宗旨。上海人民理智面对现实的态度,无疑形成了上海的生存哲学与主义,在当今中国独树一帜。 
         
        也许你会嫌上海人说话行事太严谨,太精明,太实在,太清楚也太啰嗦和太绵长,密密匝匝,嘀里嘟噜,没完没了,不留空隙,缺少飞白;那你就得去武汉这样的城市。到湖北去,到四川去,到东北去,到西北去,到山更高水更远的地方去。武汉大街上的标语,长的是:明日拆迁实无奈,今日挥泪大出血。短的只有两个字:瞎卖!更有多情博爱的:本店一律跳楼价!朋友,只要你来,我就为你跳楼。无论是瞎卖,还是挥泪,还是跳楼,文字里都透出疯癫痴狂,写字人的骨子里头,都是激情荡漾的,完全是一种不顾现实的态度,都可笑,可恨,也可爱,看了叫人牙痒痒。却原来,上海才是关怀人生的冷暖温饱的,上海才是一个温情的市民城市;武汉这种江水奔流的城市,到底总是江湖的,动不动就是雅兴一来诗下酒,豪情一去剑赠人;动不动就是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动不动就是革命自有后来人,砍头只当风吹帽。激情过后呢?剩下的漫长时日呢?武汉人没辙了,搞不好就容易自暴自弃了。却原来,还是依靠上海的现实主义,才可以支撑漫长的日子;支撑得好,也才会有国富民强的可能性。对于现今的中国,对于现今许多烦躁不安、心气不顺的中国人,对于那些时时刻刻有可能变成亡命之徒的迷乱者,上海的现实主义的确是好的呀——“好的呀”是上海人的口头语。 

        从中国医学的角度来分析,上海的现实主义不是鹿茸,不大补;不是大黄,不大泄;不是吗啡,不麻醉;不是罂粟,不痴狂。上海的现实主义是冬虫夏草,性味平和,是中国的温补,既补内虚,也补外燥,还固本生精,提高免疫力。这是我学过医的毛病,喜欢乱开处方,不过是一个玩笑罢了。 

        2004年5月写于上海   
        2004年11月再次修改   
  
        生命是用来挥霍的 

        大约是在三年前?或者四年前?或者五年前?我记不清楚了。自从离开学校的数学考试之后,我再也不去记忆任何数字。岁月、金钱、年龄 —— 
      所有阿拉伯数字,在我这里,一律都是含糊不清的符号。对于我来说,所有数字都没有重要意义,数字记载积累,提醒囤积,而我的生命就是用来挥霍的。 
        文字才是我的钟情,是我自童年以来唯一属于自己的玩具,因此,文字对我意义远远不只是表达,更是我自身的一种生命性质。比如,早在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喜欢上了“挥霍”这个词语。我以为“挥”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动作,这动作简直就是洒脱轻盈果断大方的化身,例如大笔一挥,挥金如土,挥汗如雨,挥泪,挥师,都是这样的绝顶豪放。而“霍”,又是这样的迅捷,闪电一般,还掷地有声。我相信,如果与人有缘,许多文字还会是一种神秘的昭示,一旦相逢,你就会如盲人开眼,突然看见你自己的生命状态。正是一个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某一天,我翻开词典,劈头看见“挥霍”一词,耳朵里就响了一记金石之音,我便会意地微笑了。我相信,我的生命性质正如我的故乡和命运一样,先于我的存在而存在,早就隐藏在文字里。而我对于它的认识与服从,也一如认同我的故乡和命运,面善得无法陌生,亦无法选择。有一些古人于某些文字的特殊敏感,让我也觉得这可能就是一种人类经验的传承。郑板桥的文字大约就是“难得糊涂”,苏轼可能就是“一蓑烟雨任平身”,而李白也就是一个“酒”字了。 

        我是怎样挥霍生命的呢? 
        最典型的例子要慢慢说起:大约是四年或者五年吧,看过的一部电影。美国片,中文译名叫做 《 海上钢琴师 》,英文片名是 《 1900的传奇 》。故事说的是1900年的某一天,一个新生男婴,被遗弃在了一艘往返欧美之间的大型客轮上,船上的一个锅炉工收养了他,并用年份为他取名。在客轮无数次的往返之中,1900慢慢长大并无师自通地成为轮船上的钢琴师。在三十多年的人生里,1900从来没有离开过这艘客轮。仅有一次,因为爱情,他终于决心在纽约下船登陆,去寻找那位年轻姑娘以及寻找属于一个天才钢琴师的世俗名利。全体船员集中在甲板上,为1900隆重送行。这个名叫1900的男人,缓缓地走下长长的跳板,然而,他却缓缓地停留在跳板的中间了。面对纽约的高楼大厦,他把崭新的礼帽毅然抛向大海,返身回到了船上,多年之后选择了与被淘汰的客轮一同炸毁的人生结局。 
 
        十分记得,我第一次观看的时候,影片深深吸引了我。那个夜晚,成为我生命中少有的不眠之夜,我放弃了我一向认为非常重要的睡眠,还放弃了工作。目如寒星的消瘦男子1900,在影片的最后,用这样一段话夺走了我的理智:“我不是害怕我的所见( 纽约的高楼大厦 ),而是害怕我的所不见!这城市太大了,大得似乎没有尽头!我怎么可以在没有尽头的键盘上演奏我的音乐呢?”立刻我的泪水夺眶而出。之后,想也不想就把整个夜晚的时间全部消耗在回味、体会与联想之中。 

        几年以后的前日,很偶然地,我女儿在钢琴上随手弹奏起《 海上钢琴师 》 的一支钢琴曲,蓦然勾引起我重温这部影片的念头。这一重温不打紧,我却发现,看电影的人已经不是曾经的我了。现在的我,面对影片,根本看不下去。怎么是这样做作和矫情的一部电影呢?首先它纠合了太多好看的因素,因此失去了合情合理的生活逻辑,露出了明显的编造痕迹。曾经让我潸然泪下的那一段台词,具有典型的大话哲学的肤浅与煽情,尤其还配上了拙劣的镜头:1900毅然抛开礼帽以后,镜头以夸张的特写,将礼帽一次次多角度地抛向大海。这不还是美国好莱坞电影的简单套路吗?我是那么惊讶与惭愧。我自嘲地笑笑,然后连眼睛都不眨地抛弃了这部电影,同时,也把自己被感动的那一个夜晚抛弃了,还把此后的许多生命经历 —— 推荐,联想,回味 —— 统统否定并完全抛弃。 
        就是这样,我就是这样无情。我经常否定自己的生命经过,从不寻求任何理由保存往日不再美好的“美好”记忆。我是自己生命里一个没有负担的记忆者。我不相信时间,不相信青春,不相信历史,不相信传言,乐于相信的是自己的醒悟与亲睹,我是一张连自己都深感淡漠的脸。 

        前一段时间,我在法国,因出版事务要去一趟南方的阿尔勒小镇。事先的行程计划,是在阿尔勒停留一天,居住一个夜晚。但是到了法国以后,忽然想起了凡高,想起了凡高著名的油画“向日葵”以及许多油画的光和色,于是我决定在阿尔勒多呆一天。真正到达阿尔勒小镇之后,我立刻背弃了自己的初衷,有了另外的故事。阿尔勒小镇的阳光就是与众不同,格外灼亮又光照时间极长,气候在一日之内,由凉爽至温暖至寒冷,色色植物因此都格外鲜艳。原来,凡高画的向日葵就是阿尔勒的向日葵,凡高油画的光与色,就是阿尔勒的光与色,一个有天赋的画家怎么能够不接受大自然的馈赠和生活的秘授呢?顿时,凡高不再神秘,不再是我的名胜古迹,而是一种切实的理解了。我甚至连大街上的“向日葵”明信片和旅游T恤衫,都没有走近看看。我毫不犹豫地走上了古罗马的断壁残墙,在小镇的最高处久久留连,坐看日出日落之下的阿尔勒。晚饭时候,我去一家北非餐厅,吃一种叫做“酷丝酷丝”的北非饭,慢慢地吃到很晚很晚,一边观赏着阿尔勒小镇的人们,一个姑娘,低胸丝绸连衣裙,外套的却是皮大衣,长长的,是冷峻的黑色;硕大的耳环在她颈项侧畔摇曳不停,与她的多条镶流苏的长围巾交相辉映;脚却是赤脚,足登艳丽的高跟拖鞋,染葡萄紫的指甲油,这就是难忘的阿尔勒小镇风情了。 

        多呆一天的时间,依然与凡高以及其他著名画家无关。无论是在大街小巷漫步还是静静坐在旅馆喝咖啡,都是因为阿尔勒本身。原来,阿尔勒小镇从古罗马时代就阳光格外灿烂,就颜色格外鲜艳,就人与物都具有格外的风情。我居住的旅馆,是阿尔勒最古老最优雅的旅馆之一,旅馆的好几段墙壁,依旧还是古罗马的城墙。约百年前,法国一个著名女歌唱家,退隐来到阿尔勒,创办了这家旅馆,把它变成了全欧洲的艺术博物馆和艺术沙龙。度假的艺术家们纷纷下榻这里,喝酒,歌唱,吟诗,看斗牛,他们顺便带来了自己的绘画和摄影作品。而每年,在斗牛节获胜的斗牛士,也把自己五彩斑斓金光耀眼的斗牛服挂上了旅馆咖啡厅的墙壁。阿尔勒明艳的夕阳,一直到晚上10点才变成夜幕,几乎每一个黄昏,都是纵情的享受。在纵情的享受中,女歌唱家慢慢地衰老了,她丈夫去世了,她再也打理不动生意了,终于有一天她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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