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涡 作者:刘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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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涡 作者:刘恒-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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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打量了一下房间,把水果袋塞进五斗柜上边的抽屉里。她拿起杂志看了看,又扔回原处。
    “何必把自己搞得那么累?”
    “我来过,没什么可玩的。除了洗洗海水浴,总得找点儿事做。”
    “你老是心事重重,这儿的空气多好,干吗不痛痛快快地玩一场闹一场!”
    “我可以陪你走几个地方,集体活动就免了……玩儿也是很累人的。”
    “你像个老头子!”
    她打开浴室门看了看,跌在沙发上。裙子皱得露出了很长一截大腿。他迅速地移开了目光。
    “舞场的气氛不错……”
    “别提了,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协和医院一个老家伙瘾大得出奇,他早晚有一天得跳死在舞场上……”
    “那你就想办法致他于死地吧!”
    他幽默了一下。两个人都笑起来。
    “为了别让我行凶,把我藏在你浴室里吧,在某个适当的时候?”
    他顿时收了笑容,艰难地咽了几口唾沫。他不知道她是不是当真那么想。他也闪过同样的念头,尽管他明白这不现实,而且令人不知所措。
    “瞧把你吓的!”
    “我知道你是说着玩儿的。”
    “就算是吧……你隔壁住的是谁?”
    “妇研室的老李,他身体不好,恐怕已经睡下了……”
    “前廊东边有个拐弯你注意到没有?就在这堵墙后面。”
    她指了指右面的墙壁。他不明白她想说什么。她的样子轻松自然,而他却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
    “那儿有一个纱门,从里边锁上了。白天从海边回来我在你屋外走了走,想进没进来……小树林里草很密,围墙外边好像是部队的一个疗养院,很安静……”
    “你住的好吗?”
    “住三楼,房间里就我一个是咱们单位的,别人不愿去。我可求之不得呢!你知道他们说我什么吗?”
    “说什么?”
    “风格高尚。”
    她没有笑,目光意味深长。他几乎不敢看她。女人对环境的敏锐注意力让他惶惑。她在暧昧的目的面前比他冷静得多,她知道该怎么做,他将身不由己地接受她充满信心的支配。他无力阻碍即将发生的事情,他也无法使它按自己的意志发展。他只有渴望,阴暗、狂放、猥亵的渴望。除了为这种渴望寻找借口而苦恼之外,他无所作为。
    “我解放了,哪怕只有一天也好!在这个地方你是我的……”
    “我有些……担心。”
    “怕身败名裂?”
    “不是。心里总是不大愉快……”
    “你让它愉快它就会愉快的。放心,我会想尽一切办法保护你……我爱你!”
    他们打开拐角上的纱门,顺着从前廓伸展开的台阶走进小树林。雨已经停了,草丛湿漉漉的。他们吻了很长时间。他为压抑自己的欲望而浑身颤抖。她抓着他的头发紧紧不放。
    “乃倩,我快发疯了……”
    “我会让你平静的。”
    “我不是我了!”
    “你是谁?”
    “谁也不会认识我了!”
    “我认识你。你是一只小馋猫,忧郁的小馋猫……兆路……”
    他放开了她。那苗条的身影贴着围墙远去,消失在小树林的边缘。她绕了个圈子,从通往海滩的小门拐上了路灯闪烁的石子路。
    周兆路呆呆地站在树枝下面。海浪仿佛在脚底涌动,轰轰地闷响。夜像一大块凝固的液体,无边无沿,把他紧紧压在潮湿宁静的角落里。
    晚上睡不着,他挑了一串葡萄在浴室里用凉水冲了冲。他站在地毯上,四下里看着,把葡萄珠一颗颗按进嘴里。没有开灯,屋角和床底下有许多可疑的黑影在窥探。不知为什么想起了那个脚后跟。淡黄而粗糙。它一定柔软得出奇,如果能摸一摸的话。又想起了那条腿,以及腿后边让沙发罩的镶边儿咯出来的红道道。他担心屋里有什么东西会突然朝他扑过来。他强迫自己停止思想,专心地把葡萄皮吐进黑暗之中。
    第二天全天翻译《虚弱体质的辩证》,作者叫大岗升二,是个饶舌的日本人,观点阐述得倒还生动。周兆路想像他一定是个矮个子,秃顶,公鸭嗓。雨时断时续下了一整天,有这么个人陪着心情可以稍稍轻快一些。华乃倩没来打扰。她跟随集体活动,冒雨游览了海滨风景点,下午又乘疗养院租的游艇,沿海岸线兜了一圈。吃午饭时她曾问他去不去,他说不去。不想去。她看了他半天。
    “一个人呆着?”
    “译得很顺,停下来怕破坏情绪。我打算一口气译完第一节,大概得晚上才能完。”
    “译不完怎么办?熬夜?”
    “可能用不着……”
    “希望你早点儿睡。”
    “我知道。”
    晚上她一直跳舞。周兆路房间没有一个熟人进去。大家都知道他在干什么。研究员在业务上向来是与众不同的人。译完了自己规定的任务,俱乐部的灯光已经熄灭。他在舞厅外边的林荫路上走来走去地散步,好像在寻找丢失的东西。雨已经停了,路边水洼里淹着一些星星。朦胧而令人难堪的欲望减轻了,这是精神疲累带来的好处。不知道这种感觉能不能持久,他打算明天再译一节。
    第二节只译了一半。太阳走至中天的时候,华乃倩跑来拉他去洗海水浴。阳光很好,成群的人涌向沙滩。海水浅灰色的波纹里,缀满了密密麻麻的脑袋的肢体。华乃倩穿一件黄色的泳衣,浴中搭在肩膀上,像垂着两个花翅膀。周兆路到浴场的更衣室换上了那个花格子裤衩。他半天不敢出去。他不习惯这样赤身露体地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中。像别人那样穿着小裤衩在疗养院里大摇大摆简直就不可思议。皮肤太白也是他怯场的一个原因。他从来不在单位的澡堂洗澡。夏天,他也不和熟人一起游泳。上大学时有个同学说他的皮肤像女人,这个侮辱一直记在心里。
    更衣室里有尿味儿。
    他犹犹豫豫地走进阳光。华乃倩背朝着他站在海边,狭窄的沙滩到处是闪光的皮肤,而她使周围的一切黯然失色。浴巾已经扔掉,泳衣背带在脊沟下端交叉而过,紧紧拉住从大腿内侧勒上来的一条黄泳衣布,臀部的脂肪向两侧稍稍鼓起来。几个男人在不怀好意地打量她,像死鱼一样瞪着眼睛。
    “你真磨蹭。”她笑着说,目光在他平坦的腹部停了一下。
    两人一起游向防鲨网。人渐渐稀落,前面的海水闪出蓝光。她游得很有力,他有点儿跟不上她。
    “好吗?”她问。
    “有胸闷的感觉,肺活量……不如……从前了……”
    浪涌把他托起来又抛下去。吸气吐气的声音响得有点儿吓人。
    “回去吧?”
    “我想一直游下去,不回来了,你愿意跟着我吗?”
    “愿意……水有点冷了……”
    “咱俩别动,看海浪能把我们漂哪儿去。”
    “不动就沉下去了……真累。”
    从防鲨网折回来没费什么力气,一尺多高的浪头把他们一直推上沙滩。他们捡了个干净地方躺下,周兆路发现她的嘴唇有点儿发紫。沙子很烫,皮肤开始受不了,忍一下就舒服了。她用浴巾遮住面孔。不一会儿,他感到鼻梁发热,连忙趴过来呆着。她的头发耷拉在沙子上,像水淋淋的海藻。
    “今天晚上把纱门的插销打开。”
    “哪个门?”
    “你房间的纱门和前廊拐角的纱门,都打开……”
    他不说话了,闭上眼睛。眼皮里有一些黄的和红的光斑在跳跃。
    “睡觉前把前廊的灯拉灭……”
    手有点儿痒痒。沙子上居然有蚂蚁,又肥又黑的蚂蚁。他用沙土埋它们。
    “睡你自己的,不要自己吓唬自己,你听到了么?”
    “听到了……”
    “不要等待什么,照我说的做就行了。”
    他翻过身来,阳光怒射,眼睛让血似的鲜红的东西糊住了。他们一言不发地晒足了太阳。四周排列着相似的男男女女,静卧在沙上,睡着了似的,累瘫了似的。
    分手时周兆路才显得紧张起来。他站在疗养院小门的台阶上,她扶着门口的灯柱子。他呼吸急促,鼻梁让太阳给晒红了,显得很可怜。
    “乃倩……有把握吗?”
    他几乎没有得到回答便逃开了。只记得她仿佛点了点头。她想嘲笑我吗?他觉得周围如果没有人,她会放声大笑的。她的眼睛说明她有意痛痛快快地取笑他。
    不问那句话就好了。
    他洗澡时一直埋怨自己,但走出来时,已经换好了妻子为他准备的内衣,干净整洁,有点儿香啧啧的味道。
    “走廊的灯绳在哪儿?”
    后的阳光斜射在纱门上,时间尚早,但他已经紧张得不行了。欲念和恐惧感纠缠在一起,心头的滋味难以言状。
    他把窗户关上,过一会又打开。接着又哗哗地拉上了窗帘,跑到外边去朝里看。二楼的露台让人担心。想到它是朝南的,和东边的小树林恰成死角,又释然了。
    他把前廊的竹椅竹桌挪了位置,挪得离自己的门远一点。最后,他把碍手碍脚的痰盂也搬开了。
    他盯往拐角的小纱门看了半天,像个贼一样。心仿佛是别人的,怦怦乱跳,但他的目光分明是无所畏惧的了。
                                第六章
    夜里什么也没有发生。没有灾难,也没有奇迹。他早早躺下,但睡得很迟。长时间注视天花板,眼睛终于疲乏,就睡了。醒过几次,每一次都很短暂。窗户关着,除了海浪拍岸的声音什么也听不到。门帘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屋里漆黑一团,只有四壁、床单、被罩是白色的。没有别人。床上躺着的是他自己。后半夜睡得很好。
    早上醒来,他甚至有点儿高兴了。
    疗养员集体游览山海关,吃过早饭就聚在大门外的林荫道上等候旅游车。这种活动周兆路照例是不参加的,他跟等车的人聊了一会儿便离开了。有人告诉他,华乃倩半夜爬起来下海,独自一人游到了防鲨网。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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