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选择摆在自己的面前时，原先的豪言壮语竟变得如此苍白无力。林子做梦也没有想到，为了习武就要背影离乡，远走他乡。没有再次接受小萍，算是林子为了自己的理想做出的最大牺牲了。林子因此找到了顶天立地的感觉，同时，一种淡淡的愧疚之情时刻卷袭着林子，有时候扰得林子心神大乱，练起功夫来一点劲都没有。其实，要不是小萍就像一只风筝，飞得再远，线头依旧牵在林子的手里，林子根本就不可能一直冷落小萍。林子绝对在乎小萍，小萍成了林子风雨无阻地习武的无形动力。从严格意义上来说，这根本就谈不上牺牲，只是林子玩使的一个权宜之计。这次不同了，林子脑子一片混乱。林子做梦都渴望走出这个贫穷的地方，走出连绵不绝的大山，到外面的世界闯一番自己的事业，去完成自己的抱负，甚至有了永世不再回来的打算。让林子真的离开生他养他的故土，林子方才发觉竟是如此的依懒它。林子根本就无法割舍愚昧的小山村，就像有一根无形的脐带把他们紧紧地连接在一起，林子的每一次呼吸都与它同步进行，那清香的泥土气息是如此的亲切，沁人心肺。林子恨这个只盛产贫穷和愚昧的地方，却又离不开它。林子低下了头，沉默不语，甚至不敢正视和尚的双眼。
和尚停断了一会，接着说，你不急于给我答复，要你离开你的父母，放弃你的学业确实太难为你了。不过，你应该懂得有得必有失的道理，不舍哪有得呀。你是一种好苗子，只要有明师指点，你一定会成为武林新秀的。可以说，我非常愿意收你为徒，但是我又不能强行带你踏上江湖路。明日我将离开此地，如果你愿意拜我这个师父，就到百里之外的碧云寺找我。说好了，我只等你三天。你自己好好考虑考虑吧！
话音一落，和尚便拂袖扬长而去。林子满脑子的选择，选择，放弃，放弃，连和尚什么时候走的，林子也没不知道。林子木然地站在那里，就像被孙悟空施了定身术，眼睛平视前方，坚定而空洞，就这样足足站了十几分钟。林间突然传来一阵两只野猫争食一只老鼠的厮打声，声音由远及近，又由近走远。林子终于回过神来，若大一个公园只剩下林子一人。今天恰逢十五，浩月向大地撒下一地的银光。高高低低的树林在月光的掩映下，恍兮惚兮，惚兮恍兮，给人一种虚幻的感觉，就像置身于一个飘渺世界。林子有些怀疑和和尚的遭遇只是一个梦，一点都不真实。林子喜欢在月下闻鸡起舞、挥棍舞剑，故尔钟情于月亮。面对又圆又大的月亮，林子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心头反而不断地涌上一阵阵的苍凉的感觉。是委曲，是无奈，是孤独，是无助。
越过公园的围墙，林子朝着学校的方向缓缓走去，心中还在反复琢磨着和尚的每一句话。和尚的每一句话都仿佛一个千斤大石，一块接着一块地码在林子的胸口，压得林子无法喘息，几近窒息而死。林子就像一个只能举起一百五十公斤的举重运动员，偏偏让他举起三百公斤来，根本无法承受。为了解除这种难过的感觉，林子急忙大口呼吸起来。林子想把和尚的梦完全忘掉，就全当这只是一个梦，可是它们却像自己的影子，再怎么躲也紧跟身后。林子在回校的路上狂跑起来，好像身后有无数的恶鬼在追逐他。
回到学校，在路过学校女生宿舍楼时，林子看着小萍的房间站了好一阵子。此时此刻，林子多么希望小萍就陪在他的身边，帮他一把，解决面临的选择难题。要是小萍在，她一定会帮林子的，她愿意为他做任何事。不过，要是真的为了武功放弃一切，包括放弃她，她还会欣然同意吗？她虽然事事依着林子，在大事上小萍可从来不糊涂。
林子的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同学们都把考大学当作最高目标，只要林子坚持不掉队，他完全能够考进象牙塔。到时就能够到自己最喜欢的医学院学习，将来当一名医生，用自己的医术救治所有的病人。一想到自己暗自规划的人生蓝图，林子的心中不由生出几分欣喜。这份感觉只在心中维持了片刻功夫，马上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林子有些恐慌，最令他恐惧的是连找回来的勇气都没有。
吱呀！三楼一个女同学披着外衣起夜。女生把脑袋探出来四下张望一阵，这才把整个身子挤了出来。开门的声音很小，在夜深人静的时刻却被放大了几十倍。林子从幻梦中被惊醒了，赶紧离开，慌忙跑回自己的宿舍。林子想再多呆一会，他突然想起前不久发生的事情。有一个男生每天晚上都跟到女生宿舍楼前，只穿一条三角内裤，扯破嗓子高唱革命歌曲。吓得女生个个浑身起鸡皮疙瘩，晚上睡觉前都不敢多喝水，害怕起夜碰上那个疯子。学校已经开始在查这事了，只是那个男生太狡猾，校方根本无法现场捉住他。林子为了避嫌，不得不快速离开。
林子蹑手蹑脚地爬上自己的床，和衣平躺下。林子毫无睡意，眉头紧蹙，双眼睛挤成一对小鱼的样子，似要从暗淡的夜色里寻得想要的答案。杂乱的思绪又开始在夜色里蔓延、纠缠，密密麻麻，千结百错，面前织成一张灰色的大网，向林子铺天盖地地罩了过来，简直要把林子逼向万丈深渊。林子想到了自己的家，想到了父母，还有三个姐姐。林子从来没有为这个家考虑过什么。打小就因为自己的名字，陪受族人的欺凌侮辱，林子幼小的心灵上早已刻下一道道永远无法抹去的伤痛。林子恨透了这个家，恨死了拿他做牺牲品的父亲。很多的时候，林子甚至希望它在风雨中轰然倒塌，化为灭尽，方能消去心头的憎恨。现如今，林子实实在在地想到了他几乎不愿提到想起的家，想到了自己的亲人，痛恨之中显然多了几分依恋和不舍。
父母对林子非常呵护，几乎到了捧在手里怕掉，含在嘴里怕化的溺爱程度。村里的其他孩子在五、六岁的时候，或者更小的年龄，就得跟在父母的屁股后头，笨拙地操着沉重的农具，歪歪倒倒地学大人的模样做家务、干农活。父母根本舍不得让林子干这干那，对他只有一个要求，在家乖乖地做作业。同学们的小手心里全都是茧子，林子的手却是又白又嫩，女孩子的手都没林子的那样惹人喜欢。人们都说，林子的父亲不是吃皇粮的国家干部，林子才是林家真正吃皇粮的。
林子很幸福，也很不幸。林子当然能够理解父母的望子成龙心情，令他琢磨不透的是，做父母的为什么总要把自己的儿女的一生作赌。林子有自己的理想，父母却从来不问不管，也不想知道林子内心到底在想什么，究竟想要什么，只是一味地强求林子必须考出好成绩。每当林子捧着红色荣誉证书，抱着奖品回家，父母眼中放射出的那种亮光，还有狂热的笑脸，都让林子感觉十分的恶心。难道就因为自己是他们的儿子，就必须听从他们的人生安排吗？就必须完成他们未尽的心愿吗？要真是这样，自己的人生根本不属于自己，自己的路永远不在自己的脚下。这是一种悲哀，然而林子一直无法找到逃脱的机会，只有无奈地在父母用石灰画好的路上，不越出线外一步地走下去，走下去。
林子早已厌倦了这样的生活。父母如此含辛茹苦，只是为了让自己完成他们的梦想，为他们脸上贴金，让那些瞧不起自己家的人全都刮目相看。难道自己的一生就为了这样的一个极度无聊的赌博牺牲吗？不行！不行！不行！林子打算做点什么，踢上一脚，挥上一拳，或者吼上一嗓子，他选择了后者。
林子在平时很少说话，有点不像一个朝气蓬勃心系国家社会大事的高中生的样子。有的同学为了能够在争论中底气十足、侃侃而谈，专门跑到学校图书馆，把每一天的《参考消息》从报头看到报屁股，连广告语都不放过，生怕里头也暗藏着奇谈高论。凡是国家或者社会上出了大事，男同学们总会聚在教室一角，争得个面红耳赤，那激烈的气氛和壮观的场面根本不亚于金先生笔下的华山论剑。每每这样的时候，林子最多也只是站在最边上，斜着耳朵听上一听，当一个听客就算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其实不是林子对国家命运漠不关心，林子很爱国，只是觉得争来论去不如埋头干点实事，所以不愿参与任何讨论。集体逃课，跑到旅行开一个有电视的房间，三十几个男生挤成一堆，为的就是看世界杯足球赛，为的就是彻底地吼上几声、臭骂几句。若大一个教室，就林子一个男生在上晚自习，其余全是青一色的女生。男生们一走，女生们就像一下子解放了一样，可以不再装淑女，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有凑成一堆聊天的，有几人在一起分食一包零食的。整个教室叽哩哇啦，跟猪市差不多。只有林子静静的在看书，他也没有傻到这个时候还在解那些破题，也给自己放了一晚上的假，看武侠小说。林子就是这样一个文静的男孩，要让他在大厅广众之下大声说话是件很难的事。
在这个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却放开嗓子啊地大吼了一声。这刚好印证了一句古话：老实人干飞事。就是说，平时不吭不哈的人，总会在一些平凡的时候，干出一些让人惊心动魄的事来。几个同学被惊醒了，互相谩骂起来，都责备对方瞎叫什么。他们绝不会怀疑是林子干的，在同学们的眼里，林子几乎等待不存在，当然不会做出这种怪事。林子有点沾沾自喜，但是马上又从兴奋之中跃到忧愁的大海里，像一条寻找妈妈的小蝌蚪，盲目地游呀游，即便游了多少个来回也不知道，只知道向前向前。
窗外的天越来越来明亮，远处不时传来几个鸡鸣声。都快要天亮了，林子还是没有下定决心，走与留成了一个比生与死更难于把握的命题。男子汉有所为，有所不为，能够做自己想做的事也不失一种男儿风范。庄子哲学里有一重要的命题就是：舍得。不舍岂有得。林子终于有了决定，和尚这个师父跟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