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听你说过,你外婆死的时候,没有一点痛苦,是一种福气吗?不要再伤心了,好吗?”她柔声说,声音是一种少有的轻柔,但她永远不会知道,我有多爱我的外婆。
我的心里感动,紧紧回握着她的手,“美玉,你心中最爱的人是谁?是你爹,你妈,还是你的叔公?”我问。
她沉默了一会,然后说:“我看都差不多,因为他们都一样疼我,我当然一样的疼他们,不过——似乎是我爹和我比较投缘一点,大概因为我们的个性很像吧。”
“你们的个性很像?”我很好奇,“可以列举一二说明白吗?”
“唔,”她撇娇地望我一眼,仍然没有放开我的手,“我俩的个性都比较倔强,比较爽快,也爱说笑闹着玩——还有,我俩都有脾气,发起脾气来哧死人——我妈说的,你怕不怕?”
“只要你不会无缘无故发脾气,我就不怕。”我笑说。
爱海波涛(11)
她不说话,只是笑着扬扬眉头,那模样像是说,你不怕就走着瞧!
那晚我们比平日早了不少到家,因为他们明天一早就要回石龙,我总要陪邝伯伯多下两盘棋,好止止他的棋瘾,美玉说的。
那晚我和邝伯伯下了三盘棋,一胜一负一和,非常的不伤元气。邝伯伯很欢喜,直说我
是他生平懂见的对手。“你知道,对手太强总是输,不好;对手太弱,虽然赢也没意思,就这样棋逢敌手,最好!他笑得眼睛也眯了起来。”
“邝伯伯你要快点回来。”我笑说。
“什么?我看我干脆留下来算了。”他笑,将一旁的美玉也逗笑了。
多天相处下来,一旦离别,竟也感到有点依依。我离开的时候,美玉主动将粉颊偎过来,我也就不客气地给了她一个晚安吻。只是这个吻,不过轻轻地在她颊上点了点。我在心里告戒自己,未和婉容之间有个确切的了断之前,我绝不容许自己和其他女孩子亲热。
美玉看来有点失望,但还是轻轻地拥抱了我一下。“我一回来就会去找你。”她说。
“好,我再带你去玩。”
“你会想念我吗?”
“会的。”
“就像你想念婉容一样吗?”
我伸手将她额前留海往后拨好,笑笑没说话,我能说什么呢?告诉她我想念婉容,想得都快疯掉了吗?告诉她我要不断和自己的意志力交战,不准自己回东莞,再受一次闭门不纳的凌迟吗?
我并不是对美玉没好感,她走后我也有点怅然若失,但真正令我魂牵梦系的是婉容,美玉一走,我闲下来的空白,又被婉容的倩影填满了。
美玉走后约一个星期,收到母亲的来信,说她近来身体不太好,又非常的思念我,问我可否近日抽空回家一趟,对我们母子曾经有过的争吵,竟是只字不提。
老实说,无论母亲在我背后做了什么;出发点当然为我好,我如何会不懂得。对于我所说过的那番重话,更是始终放不下,心中有个疙瘩,也许我该回家见母亲,向她说一声对不起。
但如果我回到东莞,可以忍住不去求见婉容吗?我从不敢相信我有这个能耐,接着几天,我就被困在这个罗网中,要回家一趟吗?还是不要?
眼看就到周末了,心里更是忐忑难安,美玉却在这时回来,正好打救了我。她回来当天就喜孜孜地来找我,劈头就说:“我们这次是回来定居的,你喜欢不喜欢?”
我看着她的笑靥和那久逢了的浅浅梨涡,不由得感染了她的快乐,也笑了。“那么即是说,每天晚饭后那三盘棋是跑不掉的了。”
她诧然一笑,梨涡变成了深深的一点。“我看搅不好,三盘棋也不够折腾你呢。”
“什么意思?”
“我妈最爱逢人谈论她的烹饪技术了,你会是个好听众么?”
“你妈?你妈也一起回来了?”
她噗嗤笑出来。“怎么两个星期不见,你变得呆呆的?不是告诉你我们要回来定居吗?妈当然跟我们一起回来了。”她顿了顿,又说:“妈还问你要不要搬过来我家住,省得在那里和袁伯伯挤。”
我望她一眼,不无诧异地,我从来没见过她妈妈嘛,怎么——,她像会看穿我心事似的接口:“我爹回家后不停向她吹嘘你的好,我想她也爱上你了。”说完这句话,发觉不无语病,忍不住飞红了脸。
我望着她红扑扑的俏脸,只觉得她比什么时候都美,不禁呆呆地看着她。她的脸更红了,故意瞪我一眼,凶巴巴的道:“别发呆了好不好,到底要不要搬来我家嘛!”
“我看不好——我们才认识没多久,又未见过你妈,那不太好吧!”
“都是废话”,她一顿脚,急了。“我妈未见过你就盛意拳拳地邀你来,你却在这里婆婆妈妈,讨不讨厌嘛。”
“我——”我口气软了下来,想着再挤在袁伯伯家也不像话,袁家的环境不像邝家;有叔公无尽的接济;若我不是走投无路;当初也不会打扰袁家俩老。我也不好长期叫舅父托人带食物回来;增加他们的负担;还有…“待我想想——”我是在想,在想也许成天见着美玉会没有时间想婉容。
“你到底要不要搬来?快说!”她故意板着脸,但带笑的眼睛告诉我,她已知道赢了我。
“你想我什么时候搬?”
她笑了。“明天吧。”
我也笑了。“那你今天可有空,陪我去选一份礼物送给你母亲?”
美玉的母亲是个个性温顺、善解人意的女人,我几乎一看见她就义无反顾地喜欢了她。她直说自己是个旧式女人,最喜欢的事是呆在家里,做点丈夫儿女爱吃的菜给他们吃,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简简单单的几句话,道尽了她心中对家人的爱,就连邝伯伯生日当天撇下她在石龙,自己则带同两个女儿和阿四在广州宴客,她说起来竟是轻描淡:“我那阵子身体不适宜远行,他们爱怎么玩我没意见,反倒一个人吃饭省心。”
她爱将吃字挂在咀边,好像那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其实她吃得不多,身材也极苗窕,一点没有中年发福的现象。菜都让她爱的人吃去了。
令人感到意外的,是邝伯伯当晚并未邀我下棋,只是一叠连声地叫我和美玉早点睡,因为我预备翌日回乡探母,并邀了美玉同行。
爱海波涛(12)
“但我们中午才出发呀,爸”。美玉嘟着咀抗议。
“什么中午?”他瞪眼,“总共才回去三天,你还想赖床赖到中午?一大早就走!让人家母子多一点时间共聚,懂得不懂得?”
他可是坐言起行,翌日清早就来敲我们房门,我早起惯了,没有什么。却听见美玉在隔
壁房间又是怨又是求,只想多睡一会。但还是被叫了出来,我们两个人,在清晨七点钟。
“爸向来如此专横,你见识了吧,”她打了个老大的呵欠。
“我不怕早起的,我本来就醒了的。”我故意逗她。
“你不怕最好,我可要睡了。”她和她老爸一样,说到做到,上车没多久就睡着了,倚着我的肩膊。
我不敢稍动,怕惊醒了她,下车的时候,脖子都快僵了。她却咭咭笑起来:“那你为什么不推开我?”说着一边给我揉脖子,一边嘀嘀咕咕地抱怨。“你年纪才有多大,怎么动不动闹脖子痛,真是的。”
“好啦,如果你累,就不要揉了吧。”我笑着将她放在我脖子上的手拉下来。心想,这小妮子喳喳唬唬的,一天的话,比婉容一个月说的还多。
想到婉容,心里不由得一动,如果我带同美玉去见她,她会肯见我么?她会看在有第三者份上,法外施恩么?“如果我带你去见婉容,你肯么?”我问。
“那当然没关系,问题是她愿不愿意见我。”她头一昂,回答得很爽快。
“你不怕她不开门,将你摒在门外?”
“我才不怕!她肯见我们最好,不肯也没有什么大不了。”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气。“我倒是担心你,会不会在人家门外哭得稀里哗啦的。”说着笑了,而且笑弯了腰。
我呆呆望着她,心想真是拿她没折。我问一句,她答上一串,末了还取笑我,这——
“你生气了?”她忽然停住了,瞪大眼睛看着我,一脸无辜样。
“生什么气?”
“气我说你会哭。”
“那有什么值得生气的?如果我哭,我一定也会将你弄哭来陪我。”不知为什么,就爱和美玉耍咀皮子。
“我倒要看看你怎么将我弄哭!”她叉着腰,凶巴巴的。
“现在不告诉你,我们走着瞧!”
“喂——你这人,怎么不将话说完。”
“走吧。”我笑着拉起她的手。“你再故意延长我和我母亲见面的时间,小心我向你爸投诉你。”
她站定脚步,笑望着我,一脸的俏皮,“我就偏不走,你去投诉呀!”
我使劲拉她,使她跌跌撞撞的冲向前,如果不是及时扶着她,差点害她跌个狗吃屎。她狼狈地跌靠在我身上,已是笑岔了气。
我蓦然想起,我和婉容在一起的时候,从来没有这么疯,这么闹过。我总习惯将软弱娇柔的她,细细地捧在手心里,呵护她,从不敢过份拿她闹玩笑。噢;我是那么的爱她。
“怎么,又在想你的婉容了,想得这么入神?”美玉渐渐不笑了。
“我是在想你,傻丫头”。
“我不好端端的在这里,有什么好想的。”脸色稍为和缓下来,但仍噘着咀。
“我是在想——”我故意顿了一顿,才说:“带你这么个疯女孩回家,不知母亲会怎么想。”
“你才疯,你才疯!”她笑着捶打我,很快地又展开了笑靥,可爱的美玉,此刻再可爱不过了。
母亲对美玉的第一个印象很好,我看得出来,美玉是那种心无城府,话盒子一打开就关不上的人,非但没有半点第一次面对陌生长辈的羞涩,还非常大方的侃侃而谈,左一句尹伯母,右一句尹伯母的,唤得我母亲的心发热,脸上发光。
美玉的笑语迎人,也为我们打掉母子间争吵后筑起的墙。我见母亲异常高兴,知道上次在信上向她说对不起已经足够,省掉再在咀上说一次的尴尬。
我知道母亲对她印象很好,但在晚饭后美玉在洗澡时,母亲私下和我说的一句话,仍让我忍不住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