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在附近溜溜吗?”婉容问我。
我点点头,告诉她顺便想去看我母亲。我伸手指给她看,“看见那栋有铁灰色房顶的小房子吗?”
“你怎么不早说呢?”她犹疑着。“人家一点准备也没有。”
“我妈而已,又不是外人,要什么准备?”我说,伸手想拉她下船。
她却将手缩回去,“下次再去探望你母亲可好?今天我连礼物也没预备。”
“自己人,要什么礼物,我去你家不也常空着手?”
“但——”她仍不肯伸出手。
我诧异地望着她,奇怪她的执拗,平日的婉容是从不逆我意的。“你如果坚持要礼物,在村头有杂货铺,随便买些糖果就是了。”我说。
不伦之恋(12)
“不,你自己去,我在这里等好了。”
我回身坐下来,“为什么你不肯去,婉容?”
“我怕——”她说着轻瞄船家一眼,而对方也马上识相地将头移去其他方向。“我怕她会不喜欢我。”
“你那么好,没有人会不喜欢你的。”
“但——不要勉强我,好吗?”
我叹气,吩咐船夫道:“载我们回去吧,”我既失望,有说不出的失望和扫兴。
“你生气了,”她怯怯地道。
“没有,”我说,但当然有生气,就算我母亲真的不喜欢她,仍对她家心存芥蒂,她也不能避而不见呀,为了我总得见面的呀。
何况,这阵子总腻在婉容身边,已好久没回家探望我母亲了,婉容为何如此不体贴我,我心里犯疙瘩,一路上没说话,她也是,想是心里也不痛快。
船一泊岸,我就直接送她回家,在她门前道了晚安,没进门就走了。临走前大概瞄到婉容两眼红红的,但仍是硬着心肠走了。
老实说,也不是单气婉容不迁就我,而是想到我母亲不肯接纳她的可能性,其实是满大的。她这一拒绝见我母亲,不是明明白白的提醒了我,我们前面的路并不顺坦吗?
一推开院子的门,已闻到浓浓的菜香。我大踏步地往屋里走去。姨婆从屋里迎出来,手里拿着一封信。满脸喜色:“阿华,你回来的正好,正心急着不知找谁念给我听呢?”
我接过她手里的信,一看就知道是大舅舅从香港寄来的信。每逢外婆住在他家,他总三两个星期来一次信,向我们说说近况,或外婆的身体状况什么的。
大舅父向来就是个周到的人。
“姨婆,快坐下,我来念给你听。”我拉着姨婆坐在沙发上,自己则坐在沙发的扶手上。将信大声念出来——“亲爱的阿姨和阿华,在提起笔写这封信的时候,我心里真是悲痛不已——”
念到这里,心知不妙,与同样面带忧色的姨婆对望一眼,一颗心怦怦乱跳,“妈已在昨晚午夜时分仙逝,因为中风,事发突然,大家都接受不了——”是的,我亲爱的外婆,我也接受不了。我哽咽着,而姨婆早已泣不成声。
“可幸,她走得没有多少痛苦,只是没来得及向我们交待什么,心里终是——另阿华母亲及其他亲戚,我已另函通知——”我放下信,忍不住痛哭起来。
“阿华——”姨婆拍拍我的头,想说点什么,却哭得什么也说不出来。
姨婆本是外婆家买的丫头,因为两主仆投缘,自少便结拜为姐妹,感情一向深厚,叫她如何接受这个打击?她哭得浑身都颤抖起来。
我楼着她小小的身子想安慰她,但自己却不也是悲痛难抑;尤其想起近月来总因恋挂婉容,不但外婆在家时疏忽了她,就连她在香港时向她问安的信也少写,心里更是痛。
自十岁跟在外婆身边生活,真是尽得她和姨婆的疼爱和悉心照料,一直想着将来学成成家,一定要将两位老人家接到自己家里好好奉养。但……
我和姨婆相拥痛哭良久,也不知谁哭得比较肝肠寸断。翌日,我妈匆匆赶了过来,一进门,还未及说话,已和姨婆哭成一团。
一直到晚饭后,我们三个人才算抹干了泪,坐在偏厅里商量外婆的身后事,大舅父在信中说正式的丧礼会在香港举行,我们这里只随便开个简单的追悼会就好,大家都无异议。
追悼会就在数日后在家里的大厅举行。
母亲和姨婆甚至福喜都哭成泪人,我没有办法,只好在长辈亲戚的协助下,扛起一切的任务,像迎宾,像朗诵外婆生平、像致谢词,生平第一次,我自觉是个完完全全的成人。
外叔婆和婉容也来了,两个人都哭得泪眼模糊,我和婉容一直到我站在门口送客,而她要离去时才能单独面对片刻,她握着我的手,望着我一会儿,大概想说些安慰我的话,但从她面颊簌簌流下的泪却让她什么也说不成。
我忍住泪向她点点头,表示她想说什么我全知道了,她才跟在外叔婆身后离开,走时低着头,仍在抹泪。
往后几天,我都安心地呆在家里,陪着母亲和姨婆,整理追悼会后还需清理的琐事,陪着她们聊天,做个称职的儿子和晚辈。
等再见婉容,已是半个月之后的事了。
这期间我当然有想念婉容,而且想念得发狂。白天上学,随着母亲忙这忙那还好,晚上躺在床上,婉容的影子却即时侵占了我脑海,思念故然苦,想不思念吧,又不行!
其实就算母亲在,不方便找婉容,偶尔偷溜出去总可以的,但每当想起因为陪婉容,而少了陪伴外婆,在她去世前还得惹她不快,心里痛楚难当,想着只能如此自虐才能稍抒苦楚。
但我怎么没想到,陪着我受苦的还有婉容。
母亲走后,当晚我就去婉容处,外叔婆替我开的门,脸上没有笑容。
“外叔婆——”我嗫嚅着。
她半响没说话,然后长叹一声,才说:“去看婉容吧!”
我向她尴尬地点了点头,忙向屋内走去。婉容不在客厅,当然就在自己的房间。门未关,我在房门处站住,看见她正背对我坐在书桌前,好像在看书,又好像在抄写什么,动也不动。
“婉容——”我轻声唤她,生怕惊哧了她,但她还是被哧着了。猛地回过头来,一张俏脸煞白煞白的。
不伦之恋(13)
我站在原地,呆望着她,也哧坏了,才半个月不见,她怎么瘦了这许多了,整个人像脱水一样,瘦了足一圈。
她却忽然微笑起来,说:“阿华,这些日子苦了你了——你看,脸都尖了。”
她说我苦,她不但不怪我,还心疼我瘦了,我上前握着她的手,望着她那晶亮的眸子,
心里全是歉疚。她用另一手轻拭我的面颊,温柔地说:“事情都忙完了吧!”
我点了点头,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如果不是碍于外叔婆在,真想将她拥在怀里。现在我只能痴痴地望着她。
“对不起,婉容。”我好半天才说。
“别这样,我一点也没有怪你的意思。”
“是我不好,我不该那天因为你不肯去我妈家发你的脾气,我也不应该这许久才来,累你挂念。”我将她的手紧紧抓住,诚挚地说。“我以后再也不会了。”
她笑笑,没说话,一双手任我握着。我也不说话,两个人就这样痴痴地互望。在这一瞬间;我清清楚楚地知道,眼前的人是我的至爱,是别人无可取代的。
“唉,你们两个,怎么不说话呢?”外叔婆在门外嚷:“出来喝杯茶,吃点点心吧。”
吃完点心,本想带婉容出去走走,但因为外面风大,而她又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就打消了这念头。
“你母亲还好吧?”外叔婆在一旁问。
我点点头,“现在好多了,多谢外叔婆关心。”
“多谢什么呢?不都是自己人嘛!”她说完便道晚安回房去了,整个晚上,她就只和我说了两句话。
“你妈还在气我呢!”我对婉容轻声说:“怎样哄她欢喜才好。”
她带笑地横我一眼。“哄倒不必,你不要再半个月才来就好。”说完不觉涨红了面。
“我怎么还敢!”我说:“就算不怕外叔婆生气,也怕你再瘦下去呀!这样瘦下去如何得了!”
“人家才不是为你瘦呢!”她撒娇地。
“是吗?那你在案上新抄的鹊桥仙,又是为了思念谁写下的?”
“你怎么去我房间偷看我写的东西”她佯作生气地:“一定趁我在厨房热点心的时候,对吧!”
“咦,秦观的词,我本来就会念,何用偷看你抄写的?”我故意强词夺理逗她。不信我可以念给你听:“织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使胜却人间,无数——下面的你能背出来吗?”
她看我一眼,很快地接下去:“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雇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她忽然蹙起眉头。
“怎么不高兴了!”我问。
“我没有不高兴,只是这首词忽然带给我不好的预感,我是怕我们——”她没有说下去,因为不用说下去我也会明白。其实不止她怕,我也怕,如果我俩不能长相厮守,真不知日子要如何过下去。
“怎么无端端地又要为一首词伤感呢?”我强笑着安慰她:“看,你竟真的越来越像林黛玉了。”
她不语,却仍愁眉不展。
我将她的身子扳过来,好让她面对着我。“你信我,不要信你的预感,好吗?”
她望着我点点头,轻轻地,又带点无奈地。从她的眸子里我看得出来她仍在担心,而我,又何尝不是呢?
我从不敢告诉婉容;母亲对她的成见有多大,又或者说母亲因这次回来奔外婆的丧,意外的和我有过几次长谈终让我清楚,也不能不面对现实——婉容那天坚决不去拜访她,竞是对的。
母亲何止对婉容有成见,她根本就将外公死后娘家没落,生意失败,又间接害死小舅的事全算到外叔公头上。外叔公人已不在。她就将这份怨恨转移到外叔婆和婉容身上。
我不敢相信,受过高等教育,一向明事理的母亲在处理这件事上,竟如此执拗和不讲理。我曾不止一次向她暗示,最近我常到婉容家去,察看她有何反应。她却只淡淡地说:“别到处走动,心玩野了,读不好书的。”
从小到大,这是母亲第一次用读不好书作为理由反对我去玩,当然不是真正的理由。她知我素来用功,母亲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