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敏搂住岑岚,“英韵生下来时,我和阿崴是第一个看到她的。”
“阿崴恨死我了,我让岑家丢了这么大的脸……”
梁敏想转移话题,“阿崴也心疼英韵,她毕竟是他的外甥女。”
“我生她时的那种痛,我几乎觉得自己要去和妈妈会面了……英韵怎么这么不理解我?”
“英韵还是个孩子……”梁敏不想让岑岚这么颓靡下去,“阿岚,英韵的武器到底是谁给她的?”
“英韵的日记上根本没提到这个人,我不知道。”
“这个人怎么这么不要脸?他才是杀害英韵的真正刽子手。”
“军警就是要英韵说出那个人,才那样折磨她……”岑岚的心又被撕开了。
“阿岚,英韵是好样的!那个给她枪的人一定明白这一点。一个女孩子敢于刺杀首脑,又不出卖别人……我看,英韵是做得太完美了。”梁敏由衷赞叹。
“可是我不要她这样!她做了让我最害怕的事!我本来是想让她来陪伴我终生的,虽然我有可桑,但对一个母亲来说,儿子和女儿是不一样的,我需要她!”
十月也已到了,秋天的凉意渗入地上的每个角落。岑岚拥有的仍是空荒的失去,每一次秋风的侵袭都使她的心波动得无法忍受。那迟迟不到的女儿的讯息还在天边外,但又随时会降临,她凝望命运前程的眼睛已经十分酸涩。
“你现在在哪儿?虚弱地躺在病床上的英韵,你的眼睛还有愤怒的恨意?在最后的极境到来之前,命运之神会赏赐一杯浓郁的美酒,这杯美酒象征你我的母女之缘……仅仅这么一次,我就拥有了完美的你,我永不放弃!无论往昔,现在,将来,作为母亲的我是多么感谢你的存在。”
五临终
直到九月,英韵再也没有遭受过审讯,敌人长时的消失使她恍若隔世,黑暗与血腥成为了过去时,她离那个残暴的时境已很遥远了。
然而,她到洗浴间去冲洗自己的身体时,却发现她根本不可能忘却那曾发生过的一切。她原本洁净、无疵的躯身交错乱横着尚未褪尽的刑伤,她皱着眉,看着这些敌人永远留在自己身上的创痕,尤其是前胸那块像马蹄铁一样的烙伤,它凹凸不平,深褐油亮,真的像一个丑陋却又不变的骇人图案。
英韵的手一触摸到这块伤疤,就会想起小时候她在公园的围墙上看到的夹竹桃的错乱交叠的斑驳树影,她当时心乱如麻,仿佛看见了鬼魅之影。她对君哥说,“我感到百蚁缠身的呃逆。”
如今这样呃逆的图案竟被印刻在自己的身上,英韵浑身皱起疙瘩,眼泪差点溢出眼眶。她赶紧抑制这种软弱,尽管洗浴间只有她一人。
英韵是一个本质上洁身自好到了极端的人,对完美、和谐的苛求使她对丑恶无法忍受,仿佛完美是她的天性,她要让它持之以恒。但现在她有种完美被残损的痛感,她讨厌自体的伤痕,它们就像毒蛇一样在她身上得意地舞动着地狱的火焰……英韵知道她的表层已被破坏,面对自身的这种蜕变,她滑入了思想的低谷。
英韵这时又想起了一个她一直回避的隐秘问题,自从她被捕后,这个问题像座巨峰巍然高耸,她当时抱着粉身碎骨亦由之的强硬心理迎头冲撞上去。但这个问题对她似乎并没存在过,“她是众多不幸的同类中极其侥幸的脱逃者。”而梦卿不就是被这座巨峰活活压埋?
她为什么会这样侥幸?英韵的心还是像面对墙壁上缭乱可怖的夹竹桃树影般的不适,她觉得了必然的羞愧,“女性天生就是羞愧的。”她为冤死的梦卿羞愧,也为可怜的母亲羞愧,只有死才能抵御这种绝杀般的女性的羞愧,梦卿的选择是合乎完美的准则的,天神的护佑就是让人远离尘界去持有非物界的美慧。
英韵倒在凉意频生的草席上,默默地闭着眼睛,“我这份已被残损过的完美,还能算完美吗?”
秋风吹拂着她的白衬衣,英韵无奈地面对光亮的病室,她还有多少时间可与光明相对?难道她不痛苦、恐惧?
英韵早已是个置身于外的超然者,否则她根本不可能举起手中的枪。她对生并没有真正的留恋,自从梦卿死后。她清楚地意识到,这个世界上,光明是战胜不了黑暗的,否则人世间就不会有悲哀这个词了。她长久以来对人世的种种负性事物的厌恶千百倍的增长,这么恶心的世界让她怎么存在下去?而敌人是恶心之中心,他们虽然没有摧毁她,但必然会消灭她。面对即临的死亡,英韵反而产生更加与这个世界誓不两立的敌对、仇恨,她在心里永远诅咒它。
英韵即使到了这样的绝境,也没有对所谓的上帝生出信仰,但她感受着上苍那片无垠的晴空时,心底倒有些柔和起来,“自然之永恒,人生之匆促”,没什么可恨憾的,英韵只要没有违背自己,死也奈何不了她。也许死是一种如蓝天、白云一样可爱的自然,英韵被它甜美地融化掉时,她也不过是可爱的组成而已。
初秋的圣京十分清爽,又到了开学的时候了,英韵被这种爽心的感觉滋润时,难免想起自己刚临圣大,初次见到的梦卿,那个似乎永远穿着粉红色夹袄、短发微卷的俏美女生。她无奈地皱着双眉,她这个原本应该继续在圣大学习的优等生,为了所爱的女孩子,却躺在西郊监狱医疗所的病床上……
“太快了,不是出乎命运的意料,而是超出了历史的想象,我把它了结得这么坚定而奇绝……”
英韵望着洁白的墙顶,“我的早逝的父亲,也许从来没想象过我的存在,但他的血是由我承传下来了……”英韵很少把父母联想一起,她明白,在他们的爱情中,母亲承受的那份生命的惨痛,她怜悯母亲,而父亲除了在她心中引起奢侈的、超现实的英雄主义的感慨之外,就只有痛苦的否决了。跟父亲的自我昂扬的充分实现相比,母亲是付出了更多的委屈。最可怕的是她自己居然重蹈父亲的覆辙,为了她的个人原则,她悍然粉碎了母亲的心,她是不能再见母亲了。
“我已没有资格了!”妄为无情、越轨的英韵对自己说,“算了!算了!”
英韵在消极的思想中沉迷,无泪的她望着迫在眼前的恢恢死网,漠然等待它的凛然罩覆,“它的捕抓一定很疼!”它和人的鲜血淋漓的诞生一样惊心动魄吧。
京山已经红枫如火,这天,那个一直在走廊里执勤的军警突然带着两个女警察走进英韵的病房。一见他们三人进来,英韵的眼前一片幻化,“难道死亡真的来临了?”她的脑子一阵轰鸣,但眼睛依然镇静地迎向他们。
女警还算平和的开口,“柯英韵,从今天开始,你可以出院了,我们送你回监狱。”
英韵的心一下子沉没了,“又要开始了。”她四顾,小周,老范与李医生都不在,“就现在吗?”
“对,就现在。你立即把自己的东西收拾一下。”
英韵起身,她轻轻地把母亲送来的衣服一件件放入包内,又把洗梳用具放好,她在做这些时颇有些“意欲远程千万里”的幻感。但她的内心却翻腾起辛酸的波浪,在她被关爱、护养了三个月后,她又要回到囚犯的位置,那个她面临的将再也不是柔和的光线、女性的温软的手与眼,本质软弱的英韵,她年轻的心灵抑制着痛苦的叫嚣,“那迟迟未临的死亡啊……”
她拎起提包时,军警已面色阴沉地站在门口,女警分别立在她的两旁,好像在为她开道。英韵一见那男警线条硬直、背光的面孔,就想到了她已久久遗忘的中校处长童希雄。
“又要去与那样的无情物打交道了。”
英韵在跨出病房时,不由回头再看了一眼这间温暖地接纳过她的房间,那三个精心医护她的陌生妇人……怪不得昨天下午,小周帮她把数月未理的头发细心地削剪了一下,这头使她显得十分俊气的短发原来是她们给她的送别礼呀!而她只能在这种永远不会再见的情形下与她们告别了。
“你快点!”一旁的女警不耐烦地催促。
英韵心里一阵不快,“同样是女人,这些女警察就冰硬得怕人。”
她看也不看她们,从她们中间穿过。
英韵走在明亮、空荡的走廊,她是否记起她是被人用担架抬进这个她生命必经的安歇地?她是否能压埋住强烈的忧生情绪,以对这个温暖的地方产生永恒的怀念。忧郁的英韵,深情的英韵,带着一丝可感的温暖,却要去迎接即临的人生的绝断的黑暗,她怎能不悲痛?而这种悲痛就像命运的密码,一开始就隐写在她每一个运程中。她带着这种痛苦,步履沉缓地随着押送她的警察走下医疗所的楼梯。
英韵来到了医疗所的门外,此时,阳光似乎更加热烈地包围住这个命运的自创者,它在静默的时空中至为强劲地轰鸣起欢乐的乐章:
“任何的伟丈夫的光荣,玉美人的色华,都不及这又回到囚笼里的天使——来自天庭的不变的孩子!”
英韵从没想到敌人会把她引入这样耳目一新的境界,在铺着红色地毯的监狱顶搂走廊里穿行时,英韵怀疑自己是否还在西郊监狱内。
静寂无声的廊道两旁,扇扇不锈钢牢门紧紧关闭,每一扇门内都关押着一个你根本不了解的神秘而重要的政治犯。
踏在柔软的地毯上,英韵有种进入高级宾馆的错觉,她不知自己会被送进哪间牢房。
女警停在了11号牢门前,她启开了门,“你进去吧!里面什么都有,吃饭我们会送来的。”
英韵这才发觉门上有一个可以开启的小窗,这和原先的狱室倒是一样的。
进入11号狱室的英韵仿佛来到了某个宾馆的单人小房间,淡雅的墙壁围成的十平米房间,一张简易、洁净的单人木板床,一把暗红色的椅子,一只白色的小柜子靠在床边,上面放着干净的杯子,碗筷、热水瓶。更令她惊异的是,这间牢房内还设置了一个三平米的小卫生间,一张白色的瓷浴缸和一个抽水马桶,日常生活的基本设施都已具备了。
“太意外了!这好像有些奢侈了吧!”
英韵一再打量自己的新居,这样优厚的待遇她连想都没想过。这里肯定是关押高级政治犯的特级狱室,英韵差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