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瑜瞪着他,全身力气忽然消失殆尽,软了下去。强似乎也被自己那一句惊愕住,慌张地避开她的目光,把她拖上了岸。
宵禁的警报又开始拉响,少男止不住心中的恐慌,丢下手中织了一半的毛衣。强本来早该回来了,她看着桌上凉透了的饭菜,抓了一块披巾,想出去找强。
这时,忽然听见急促的敲门声,她跑过去,拉开门,强一身湿淋淋地抱着浑身是水的君瑜进来。
“出了什么事?她是谁?”院子里光线很暗,少男看不清楚。
强不说话,快步穿过院子,进了屋。少男终于看清楚了,又惊又喜,“君瑜!是君瑜!你在哪里找到她?”
“她想跳海。”强把君瑜放在床上。
“你说什么?”少男的眼泪立刻出来了。
“先给她换件衣服,我去烧点热水。”他说着话,出去了。少男一把抱住君瑜,“这些天你到哪里去了?我都快急死了,我以为……”她再也说不下去了,失声痛哭起来。
君瑜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断了线般滚落下来的眼泪,伸出手,眼泪啪哒啪哒地落在掌心里,喃喃地说:“你是第一个为我掉眼泪的人。”
少男心如刀割,紧紧抱着她,“那些臭男人,见鬼去吧!”她擦了擦眼泪,使劲笑一笑,“还有我呢,不是吗?有我呢。让那些没良心的东西全死光了,还有我呢!”
君瑜任由她抱着,少男抚摸着她冰冷的脸颊,“出了这么大的事不来找我,下次再……”她发觉说错,立刻改口,“再不会有事了,再不会有事了。”
强抬着盆热水进来,“别只顾着说话,给她暖暖身子吧。”他放下水,垂着眼睛出去,一眼也不敢看君瑜。
少男把冻僵了的君瑜泡在热水里,抱着湿衣服出来,放在盆里,呆了一会,终于抱住强,抽泣起来。强让她靠在自己肩上,轻轻抚着她的头发,让她哭,自己纷乱的心渐渐安定下来,才把她扶起来,“你怎么了?”
“没事,我没事。”少男摇摇头,抹着腮边的泪水,“我只是高兴,还以为再也见不到她了。”
“进去看看她,我再帮她烧点水。”强拍拍她的头。
少男点点头,却一把拉住他,“你会不会有一天丢下我一个人?”
强不说话,半晌,才笑了笑,“我们干革命的,随时都准备好了牺牲。”
“牺牲不算,我是说你会不会不爱我了?”少男眼圈有点发红。
强避开她的目光,“你又瞎想什么,我饿了,还没吃饭呢。”
“你还没有回答我呢。”少男不放手。
“别闹了。”强板起脸,“进去看看她,她怀孕了,别让她冻着。”
“怀孕?”少男立刻忘了自己刚才的问题,心里只有君瑜了,更义愤填膺起来,“罗世森那个没良心的,就这样丢下她,连她的死活都不管了。”
“你小声点。”强压低声音向屋里望了望,“别在她面前提这事,等她好一点再说。”
“你刚才说她想跳海,是不是为了这个?”少男的眼圈又红了,“我明天就去找罗世森,他不管君瑜,总不能连自己的亲骨肉也不管。”
“别乱来,以后我再跟你解释。”强心里刺刺地痛,想起君瑜的哭喊:“我不要替日本人生孩子!”他不知道怎么跟少男说。
“有吃的吗?”他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喔,有,都凉了,我去帮你热一下。”少男转身去厨房,又回过头,“你帮我把衣服洗了,还有,听着点动静,别让她再犯傻。”
她进了厨房,给强热饭菜,看着灶炉里明晃晃的火焰,想起刚才强始终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她知道强不是喜欢将感情放在嘴边的人,若不是君瑜的不幸勾起她莫名的惆怅,这种话她本来是不会问出口的。
少男对自己有十足的信心,除了革命,强心里最重要的当然就是自己。
秋风越来越凉了,整个中国大地上的战争却如火如荼,日本人加紧了侵略和掠夺的脚步,烽烟席卷着破碎的山河。
上海的夜晚也愈来愈不平静,刺耳的枪声和尖锐的警报声时常划破喧嚷的繁华,不时有被枪毙的抗日份子的头颅挂在城门上。
强和少男却绝不停止工作,反而更加忙碌了,每天都有一批批印好的传单秘密地带回来,再由强通过秘密的渠道分发出去。
君瑜每天趴在桌子上,从一大堆各种各样的报纸中搜索出有关前方作战的消息,剪下来,由强进行筛选和整理,再印成传单,将中国军队与日军顽强作战的战况散布到日占区的大街小巷里。
强说这样是可以激发国民的斗争意识的。君瑜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用,她脑子里只记得街市里拥挤着的一群每天盘算着口袋里的票子、整天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吵吵闹闹的浑沌沌的同胞,他们能因此而振奋,生出爱国情绪来吗?
不过,或许也真激励了其中几个,听说有一批赤手空拳的学生冲过了封锁线,投奔到抗日的战场上了。
连学生也掷笔从戎了,她才知道中国和日本进行的是怎样一场战争,才知道中国这样一个泱泱大国,不小心真的是会亡国的。对于腹中这隐隐感觉得到的生命,愈加地深恶痛绝。
少男也是从来不敢提及这件事的。她执意要去找罗世森,强阻止不了她,告诉她君瑜怀的是木村雄一的的孩子,少男惊呆了,再也不提找罗世森的事,也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君瑜,只心里暗暗地跟自己赌气,诅咒老天上次怎么没能炸死那个王八蛋。
一天,少男从外面回来,闻到满屋子一种奇怪的药香,她警觉起来,钻进厨房,看见君瑜手上端着一碗浓浓的药汁,闭着眼睛,颤抖着手正想仰头喝下去。“你干什么?不要命了?”她惊叫一声,冲过去打翻她手中的碗,药汁洒了一地。
“我不会把它生下来!”君瑜几乎是歇斯底里,“我要杀了它!我要杀了它!……”她伸手去抓药罐,少男急了,一把抢过来,顾不得烫,冲出去摔在院子里,“你疯了,这些东西,会出人命的!”
君瑜看着满地流淌的药汁,眼泪慢慢流下来,“死了好,死了好,我早就不想活了。”
少男再也忍不住了,这些日子以来,她心里就像时时插着把刀,“就这么死了,你甘心吗?”她咬着牙,抓着君瑜的手,拖着她向外走,“我知道你心里还在想他,他要是真的爱你,不管怎么样,也不能这样对你,有什么话,大家面对面说清楚。”
“我不去,我不要见他。”君瑜只是挣扎,手死死抓着门框,“我不要他看见我这个样子,死也不要!”
少男拼命拖着她的手,“要死也死得明明白白,跟我走!”
强突然推门进来,看见眼前乱糟糟的一片,又急又怒:“你们在干什么?”
少男仍拖着君瑜,“你来的正好,帮我带她去见罗世森,无论如何也要他有个说法。”
“都别闹了,”强的口气严肃而又急促,“我们里面出了叛徒,现在必须马上转移。”
“转移?”少男怔怔地松了手,“现在?”
“你马上去通知三号和五号,叫他们立刻转移。你跟他们一起走,不要再回来了,我把这里收拾干净,在九号会合。”
少男紧张起来,从强严肃的表情意识到事情的严重,看了一眼君瑜,“那你帮我照顾她。”
“放心吧,你先去,一路小心。”
少男围上披肩,拿了自己的手袋,走出门,突然觉得视线被泪水模糊了,转身叫了一声:“强。”
强看着她,她奔回来,在他面颊上吻了一下,“你照顾自己,我等你。”
强的心抽动了一下,看着她远去,深深吸了口气,回头看着君瑜,“我们要快一点,这里已经暴露了,敌人很快就会来的。
君瑜擦干眼泪,帮着强把整撂的文件和还未散发出去的传单抱出来,放在火盆里烧。
强四下搜索,不放过一张纸片,从抽屉里倒出一堆书稿,翻了翻,竟是少男从君瑜的住所拿回来的《岸》的手稿。他回头看着君瑜,“这些,还要吗?”
君瑜怔了怔,突然劈手夺过来,往火盆里扔,“不要了,再也不写了。”扔得太重,居然把火打熄了。她抓起火柴,颤抖的手却怎么也划不着,划断了三根火柴。
强把火柴接过去,划燃了,却看见她无声地抽噎着,眼泪落在书稿上,他把火柴吹灭了,把稿子从火盆里抓出来,“烧了可惜。”他不管君瑜,理了理,放进箱子里。
君瑜呆呆地,直到强再次点燃火,才想起往火里丢文件。
强刚把要带走的东西收拾好,忽然听到院子外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警觉起来,再看看君瑜面前还有整撂的传单没烧,蹲下来,来不及放火盆,整撂点燃了,“你看着,一定要全烧完才行。”
他撩起长衫,从腰上抽出手枪,靠到窗口,向外看。君瑜一眼暼见他手中黑黝黝的枪,心猛地狂跳起来,烟子窜上来,熏得她睁不开眼,恍惚中,看见强翻身跃出窗外,然后突然间枪声、惨叫声和叫嚣声混成了一片。
她紧张得连思想都停顿了,手足冰冷,只麻木地翻动着燃烧的传单,火焰烧到手都不知道。
蓦地,枪声和人声都突然停顿,万籁俱寂,君瑜只听见自己“怦怦”的心跳声。这瞬间的沉寂仿如千百年般漫长,直至火焰渐渐熄灭下去,终于化作一股青烟和一堆灰烬,她的心也跟着火焰沉下去,只剩下一片死灰。
她听见外面有子弹上膛的声音,她缓缓站起来——走出去,死就是件极容易的事。
她慢慢走到门边,手刚碰到门栓,强却突然又从窗子扑进来,一把将她扑倒了,几乎同时,几颗子弹呼啸着穿过薄薄的门板,从他们头顶飞过,打在墙壁上,一个个的坑洞。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