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君瑜侧着头想了想:“等到雅如嫁给承孝吧。”
森看着她,极认真地说:“那你什么时候嫁给我?”
君瑜低下头,面颊上浮起一片红晕,她用手拔弄着那盛着半杯凉水的杯子:“我……现在就嫁给你。”
杯子倒了,水洒了一桌子,稿子在水面漂了起来。
春天来了。
这是森有生以来最温暖的一个春季。
现在他极少回家,从公司的办公室一出来,他心里就只有一个目的地——君瑜的小楼。
他和君瑜似乎已经溶成一个人,但想起来,除了君瑜的名字和她的小说,他对她是一无所知的。
但她靠在他身上时,似乎连思想灵魂都交给了他,于是他说:“我们结婚吧。”
君瑜立刻坐起来,看着他坚决地说:“不!”
森很吃惊。在中国,一旦两个人的关系进到这一步,一向都是女人扑在男人身上哭闹着要结婚。
君瑜是处女,森很清楚地知道他要负起的责任,抑或说,他更清楚地知道他这一生都不可以没有君瑜。
结婚应该是最好的方式,他们可以全部永远地拥有对方。森从未如此地渴望婚姻,但得到的竟会是斩钉截铁的一个字:“不。”
他忍不住问:“为什么?你怕我养不活你?”
君瑜用手指点着他的额头:“我要你养么?”
森皱皱眉:“你是女权主义者?”
君瑜笑了:“我才不晓得什么女权主义,我哪有这么进步。”
森苦思冥想:“你在家乡订了亲?”
君瑜笑着倒在他怀里,眼睛却蒙上了一层雾,雾气又似乎在凝结。终于,她不笑了,慢慢地说:“我才从一个笼子里走出来,不想再钻进一个笼子里。”
森不说话了。
君瑜从不提自己的身世,在她的心深处埋藏着一份不为人知、也不能向人道的痛,森不想去触动,也不敢去触动。
他搂紧她,用他能献出的所有感情温暖着她。
好在除了这一点不能达成共识外,君瑜是无可挑剔的。
这间小屋变成了两个人在这茫茫乱世中的乐土,整个春季过去了,他们忘记了中国正在被侵略,现在正在打仗。
上部(二)
二
森在一家航运公司做事,过人的聪慧和流畅的法语,使他拥有着一间自己的、不太大的办公室和一部电话机。
森收拾着抽屉,盘算着下班后和君瑜去什么地方吃饭,电话突然刺耳地尖响起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抓起电话,一个熟悉的声音略带急切地说:“老爷子让你今晚回来一趟。”
“我很忙,有什么事?”森很不情愿计划被破坏。
电话那头的人叹了口气,放缓了声音:“非同小可的事,才会找你,你若不来,老爷子的脾气,你是知道的。”
“好吧,晚上我回来。”森无奈了。
放下电话,森无力地仰靠在椅子上,心里有点懊悔,今天,是不能去看君瑜了。
傍晚,天气骤变,天边阴云密布,初夏的第一场雷雨即将来临。
载着森的黄包车穿过繁华拥挤的南京路,转了一个弯,在一幢铺着大理石的高大洋房前停了下来。
楼房高大瑰丽,深深的高墙,正中一个巨大的西洋式喷水池。缕金的铁栅门紧闭着,几个扎着宽黑腰带的彪形大汉站立两旁,衬着门边那汉白玉镶金字的“罗公馆”的牌子,令路人眼中都露出敬畏。
就在这时,罗公馆的大门突然打开,几辆插着太阳旗的黑色轿车开了出来。
车夫立时闪在一旁,目光中现出惊惶与愤慨。
森吃惊地探出头来,打量着这几辆车,目光与居中一辆车里人的目光相遇了。
这目光虽然罩上了金丝边的眼镜片,却挡不住里面流露的凶残暴戾和狡诈。
两车相交的这一瞬间,两个人的目光一直这样对峙着。
森的心狂跳起来,不祥的预感突然笼罩着他,使他猛然惊觉过来,中国现在正在打仗。
法租界不是世外桃源,日本人已经开到了家门口。
森一向都是进步的。
从中学时代,他的思想就开始受到某种革命意识的影响,年青人总是比较容易接受一些新的东西,老爷子唯恐他走到极端,慌慌忙忙将他送去了巴黎。
老爷子再有权势,也阻拦不了政治家的血腥杀戮,然而他虽然保护了唯一的儿子,但也阻挡不了全世界轰轰烈烈的革命浪潮——巴黎挡不住森前进的步伐,看到革命后进步的西方,落后的中国更显得满目疮痍。
森没有停下来,他一直在摸索,只是找不到一条可以救中国于水火的道路。
他憎恶战争,不以为战争可以解救国民,他有太多宏大的理想,然而中国实在是创伤累累,像一个全身流着脓血的重病人,不知该如何着手。
于是,森决定先救自己。一个连自己都救不了、连自己的命运都不能改变的人,又怎么去改变中国的命运?
但从遇上君瑜,他把一切都忘了,忘记了中国,忘记了理想,忘记了父亲,甚至忘记了自己。
只要有君瑜,世界似乎永远都是如此的完美,若不是突然看见几辆日本人的车从自家大院驶出来,若不是车里人刀锋般逼人的目光,森真是忘却了!
森不由感叹,君瑜让他变得颓废,这是他意想不到的——他罗世森原来也会因红颜而丧志。
他振作精神,大步走进门去。
罗老爷子蹙着眉,在客厅里踱着方步。
老爷子个子不高,背却挺得很直,依旧穿著中式的长袍马褂,却更显得庄严、硬朗、高傲。面上的神情也是深沉的,一丝不拘,不怒自威。
但他并不以为自己是个守旧的人。守旧的人,在上海这种地方,是无法混到他今时今日的地位及权势的。
当然,他不否认思想里依稀还保留着中国五千年文化遗留的精粹,根深蒂固、最具典范的就是“子承父业”。
老爷子是有一片疆土的。
他十几岁就加入了青帮,混出一点名堂后,他开始感到了束缚。青帮人才济济,论行排辈,等轮上他这辈份,出了头,也剩不了几年了。
但他并不想脱离帮会的生活。在上海,没有学识和家底的人,要想登堂入室,就只有帮会这一条路。
凭着他的悟性和在帮会中多年打滚的经验,抓住一次好的时机,成功地从青帮脱离了出来。
他组织了自己的天下,但为了表明自己与青帮的渊源及对青帮的敬重,他在自己帮会名字前加上了个“青”字,从此,上海滩森罗密布的帮会中多了一个青红帮。
青红帮拜的依旧是青帮的祖师,出了麻烦自有青帮作为后盾,加上罗老爷子的精明干练,青红帮愈发有了名望,走到哪里,向罗老爷子点头的人也越来越多了。
但老爷子却越来越不如意起来。
他虽然一生都在黑道上打滚,但只娶过一个太太,生了一个儿子。在某个方面,他是极负道德责任的。上海滩的纸醉金迷愈发让他记得太太是如何在他最穷困潦倒时对他的固守,所以,罗太太虽然发了福,面上多出了皱纹,也从未使他萌生娶妾的念头。
但从太太病逝后,他觉得自己真的老了。
而令他更不如意的是唯一的儿子怎么也不肯继承他辛辛苦苦打拼来的江山,甚至在中学时代就大逆不道地在校刊上指出“帮会是上海腐败堕落的直接因素”。
老爷子把带着激进思想的儿子送去了巴黎,以为长大了、成熟了的儿子会有所改变,但没有想到,留了几年洋学的森回来后更有了主张:“帮会杀人放火,贩毒包娼,祸国殃民,我绝不会同流合污,做犯法的行为。”
“犯法?”老爷子一想起来,火就直往上窜。
“读了几年洋书,就跟我讲法?法?中国还有法吗?没这犯法的钱,你能长这么大?能喝洋墨水?”
“祸国殃民的事,我就是不干!”
森一摔门出去了,到一家航运公司做外贸。
让他读这么多年书,到头来就是让他理直气壮地驳斥其父的所作所为,然后去一家小洋行做事,赚微薄的几个铜子。
老爷子一口气上来,叫人放火烧掉那家洋行,陆云川制止了他。
陆云川是老爷了的养子,也是叫老爷子最顺心的人。
陆云川的父亲是出了名的忠义,在早年一次帮会火并中背上挨了十几斧头,硬用最后一口气帮老爷子抢出一条生路。
老爷子待陆云川从此亲如己出,无论吃的、穿的和森全是一样,而陆云川倒也比森懂事多了,并且承继了父亲的忠义,更学到了老爷子的精明。
这几年,老爷子也不必凡事都要亲自露面了,大小事务只要有陆云川,一切都能办得妥妥贴贴。
可惜,他终究不是姓罗。看着陆云川越来越老沉干练犹如出自自己的模子,而森,怎么就不能有一分像自己?
陆云川陪着笑,安慰着老爷子,“他还年轻,不了解什么是中国,更不知道上海是什么地方,您的苦心他也还不能理解。不过,年青人有点自己的主张也是好的,您让他混几年,吃了苦头,他自然就回来了。”
“否则,烧得了一间,烧不了全上海,就算烧了全上海,难保他不跑回巴黎去。”
老爷子不说话了,只有叹气。
陆云川却是有自己的打算。他为青红帮卖了十几年的命,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没有他陆云川,哪有今天的青红帮?
森不愿意回来,对森和青红帮都应该是有益的。像森这种满腔正义、满腹理想的人是不适宜做帮会人物的,更不适宜领导青红帮。
这些话,陆云川自然藏在肚子里。不可否认的是,他与森有着深厚的感情,对森的选择,他有绝对的理由去支持。
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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