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能去哪里?她还有什么路走?”少男抓着手中的报纸,“雅如没有路走,她也没有路可走。”
森的脑子里“嗡嗡”的,仿如天地轰塌了,有点站不住,阿龙一把扶住他,“森哥,你没事吧?”
森只觉得心口一阵绞痛,说不出话,也动不了,时空仿佛倒流,听见自己对君瑜说:“你别死,我娶你。”
君瑜盯着他,“你不后悔?”
他坚决地说:“不后悔,绝不。”
再看见自己用枪口对着她,她的眼睛,他深深吸口气,闭上眼,扣动扳机,她像片云般飘落下去……
少男流着泪,打开手中的报纸,手指一行行划过那透着油墨的字迹,“你真傻,我早说过,这个世上没有世外桃源,”她喃喃地,“雅如是为她的爱情活着,你也是为你的爱情活着,我呢?你们都有你们的世外桃源,我的世外桃源在哪里?”
她突然抬起头,看着森,“世外桃源!那个只属于雅如和承孝的世外桃源!”她的心怦怦跳起来,“雅如地那里等承孝,她也只会在属于你们的地方等你。”
森也猛然醒悟了,不错,这里就是他们的桃源。他用力地拍打着门板,“君瑜,我知道你在里面,开门,开门……”
拍门声震得整座小楼都颤动起来,里面却依然毫无声息,森急了,用力撞开门,楼道里一片漆黑,跌跌撞撞地上去,少男推开门,屋子里一片朦胧,看见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君瑜踡缩在床上,被褥里、地上全是血,面色苍白如纸,只剩下微弱的喘息。
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像被刀剜了一样,扑过去抱住她,却颤抖得不能自制,泪水滚滚而下,“君瑜,我来了。你的承孝回来了!”
君瑜艰难地睁开眼,看着他,想笑一笑,却笑不出,一行清泪顺着眼角滚落下来。
“对不起,我错了……”森终于泣不成声。
森坐在椅子上,对面是蓄着络腮胡、金发碧眼的法国医生劳伦斯·弗朗,他是森在巴黎留洋时的好友,带着一个医生所有的良知和崇高的医德来到东方,想要拯救这个有着悠久医学史却被某种愚昧蒙蔽了的国度。
但上海租界里的外国医院,却不是一般中国人可以进出的,森给了他承诺,会支持他开设一间慈善医院,而他现在只能暂时委身在法租界的公立医院。
他皱着眉,认真地看着手上的病历,瞟眼看见森紧张得有些僵硬了,宽慰似地冲他笑一笑,用轻松纯正的法语说:“噢,老朋友,放轻松一些,我应该恭喜你,母子平安,你应该放心了。”
森松了口气,但是看得出来,劳伦斯还有话要说,心还是悬着。“不过,有一件事,我想应该告诉你。”劳伦斯皱了皱眉头。森立刻紧张起来,“什么事?”
“这个问题对于我们法国人来说,算不了什么,但你们中国人……”他耸了耸肩,“中国人有句话叫……”他顿了顿,用种很别扭的中国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看着森,“中国人认为生育很重要,所以我不得不告诉你,因为生产的不顺利,我们虽然侥幸救回了她们母子的性命,但是沈小姐以后都不能再生育了。”
“你说什么?”森脑子里“嗡”了一声,喉咙里有些干涩。
“我知道,你对于你是很难接受的,不过,”劳伦斯歉意地摊开手,“实在抱歉,现在的医学是很有限的,为了保全她的性命,我们别无选择。”
森眼中噙着泪,点了点头,“我明白,无论如何也要多谢你。”
劳伦斯拍拍他的肩头,“别丧气,老朋友,”他闪烁着深碧的眼睛笑了笑,打趣说:“好在你们是允许娶几个妻子的,所以,这只是小问题。”
“不,我只爱她。”森握住他的手,恳求:“答应我,不要让她知道。”
劳伦斯似乎被他感动了,“好吧,我答应你,尽管作为一个医生,本不应该欺骗他的病人。”他耸耸肩,“爱情真伟大!”
少男坐在病床前,呆呆地看着输液管里晶莹亮泽的液体一滴滴的往下滴,君瑜依然昏迷不醒,苍白消瘦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看见森推门进来,少男紧张地站起来,压低声音:“医生怎么说?她到现在还没有醒。”
“没事,已经脱离危险了。”
少男看着他紧皱的眉头,追问:“医生还说了什么?”
森沉默着,慢慢趴在君瑜身旁,轻轻拉起她的一只手,紧紧贴在额上,少男看见他鼻翼噏动着,很努力地呼吸,强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更惊惶了,“医生究竟说了什么?”
森努力才让自己的情绪平复下来,轻轻把君瑜的手放回被子里,细心地盖好,才转过身,看着少男,“她以后不能再生了。”
“啊!”少男痛苦地转过脸去,眼泪立刻涌上来。
“不过,什么都不重要,”森自嘲地笑一笑,“这是老天对我的惩罚。好在它把君瑜还给了我,只要有她,什么都不重要了。”
清晨,阳光和着细微的风从半开的窗透进来,照在洁白的被单上。君瑜靠在床头,仍显得虚弱而疲惫。少男坐在床前,一勺一勺喂她喝粥,看着她略有了些神采的眼睛,欣喜地对着森说:“我就说,要吃饭才行,光喝牛奶不成的。”
森将目光从君瑜脸上移开,走到床前,接过少男手中的碗,“我来吧,你两天没合眼了,应该去休息。”
“我没事,只要她好,我没事。”少男拉着君瑜的手,蹭着自己的面颊,眼中又闪出了泪光。她感到君瑜的手指在颤动,眼睛湿润了,连忙擦了擦眼睛,“多吃一点,很快就好了。”她替她理理鬓边略显凌乱的发丝,又将被子拽紧一些。
森接着喂君瑜吃粥,君瑜的目光始终凝视着他,像一世也看不够。森也不说话,一口接一口慢慢地喂,看着她慢慢咽下去。少男看着他们,被这平静和幸福感染了,突然妒忌起君瑜来,心里又开始痛起来。
看着君瑜将最后一口粥咽下去,森才回过头来,对少男歉意地一笑,想起什么,问:“张先生呢?也在上海吗?”
“在,刚回来几天。”
“你几天没有回去,他想必要为你担心了。”
“他才不会呢。”少男忿忿地,话出口,看见君瑜震了一下,后悔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改口,“他这阵子忙,哪顾得上我。”
君瑜眼中却已噙了泪,顺着脸庞流了下来,森慌了手脚,“怎么了?怎么哭了?哪里不舒服了?我去叫医生。”
君瑜拉着他,只是摇头,不停地流泪,一个字也不说。少男心里更难受,站起来,“被你这一说,我也真应该回去了。”
“我叫司机送你。”森也站起来。
“不,不用了,我想顺路去买点东西,你好好陪着她吧。”少男转身匆匆出门,竟没有向君瑜道别,森有些诧意地看着她。
她快步走出去,冰冷的泪水已经流了下来,走了几步,突然站住,看见强站在走廊的另一端看着她。
她一甩头,加快脚步从他身边走过去。“少男!”强喊了一声,她的脚步没有停,强伸手拉她,她猛地甩开了,狠狠瞪着他,“你想看她,就进去,我不会碍着你。”
强被刺得缩回了手,看着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一步步向君瑜的病房走过去,走得很慢,很沉重,仿佛每跨一步都重逾千斤。他的心也在刺痛,痛得忍不住想转身逃出去,却又有种不甘,终于到了门口,虚掩的门缝里听见君瑜的抽泣声,听见森说:“所有的都让它过去吧,等你好了,就结婚。”
强靠在门边,再没有勇气推开那虚掩的门,郁在心头半年多的一个情结,霍然变成空空一片。“Jet’aime!”他在心里默默地念,静静地离开了。
君瑜紧紧地靠在森肩膀上,恍惚间看见门口有人影一晃而过,仅仅只是一瞥,却有种意识告诉她——强。她颤动了一下,闭上眼睛,不敢再想下去。
她将整个身体依偎在森的怀中,努力憧憬着未来,突然,隔壁一声婴啼打断了她的憧憬,她惊悚一下,想起来,恐惧地抬起头,“我把它生下来了?”
森也颤抖了一下,没有说话,只把怀中的君瑜搂得更紧。
“我记得的,我把它生下来了?”君瑜抓住他的手,“我听见过这哭声。”
“是的,是一个女孩。”森不得已了。
“她居然还活着!”君瑜颓然倒在森怀里,痛苦地闭上眼睛。
森紧紧抱住她,“什么也别想,一切都会过去的。”
君瑜静静地躺在病床上,隔壁婴儿的哭声高一阵、低一阵震动着她的耳膜。她努力闭着眼,仍没有办法入睡,使她不由想起那些漆黑孤寂的深夜,陪伴着她的那个微弱但顽强的心跳声,让她产生一种冲动,想要去看一看这啼哭的、鲜活的生命。
她坐了起来,挣扎着下了床,一步步挪出去,觉得脚步虚弱得犹如踩在棉花上。她扶着墙壁喘息着,那啼哭声却像某种神秘的引导,使她生出力量,执着地走出去,推开隔壁病房的门,就看见那个在床上蠕动的小生命。
她有些激动,近前,看清楚了,一个瘦弱的、脸孔纤幼得几乎看不清五官的渺小生命,让她惊讶于这么弱小的她怎么能够支持下来,她本一心要使之灭亡的,最终却顽强地诞生了,而且正用每一声啼哭向她显示出她的存在。
君瑜颤抖了一下,向后退了一步,仿佛听见木村雄一傲慢的声音:“她有大和民族最优秀的血统,你是无法将她灭亡的。”
她像被狠狠抽了一鞭子,痛苦地弯下腰,那哭声突然令她说不出的恐惧和厌恶,她抓了一个枕头在手里,她不可以让她生存在这个世界,看见她,就永远洗不掉木村强加在她身上的耻辱。
她几乎已将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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