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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岸- 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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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你有关系吗?”君瑜撇过头,“你自己亲口说过我们两不相犯,莫非你忘了?”

    “我说的话,你也能相信吗?何况,你是永远都让我这么朝思暮想。”他手搭在了君瑜的肩上,君瑜的背靠着铁栅栏,已经无路可退了。陆云川再向前凑了凑,“你想不想知道,他究竟有多爱你?”

    “你究竟想做什么?”君瑜愤怒又有些惊恐。

    陆云川笑了笑,抬手做了个手势,车里扑出两条大汉,把静美从君瑜怀里夺了出去,“妈……”静美凄厉恐惧地尖叫挣扎着,君瑜一把没拉住,肩膀却被陆云死死抓住了,眼看着静美被塞进汽车,她几乎是竭斯底里地挣扎,在一人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那人嚎叫一声,反手一记耳光,立刻没有了声音。

    远处的人群现出愤恨之色,但对着荷枪实弹的士兵,没有一个人敢向前。

    君瑜拼命甩开陆云川,刚冲过去,又被陆云川抱住。“你究竟想做什么,放了她!”她声嘶力竭地说。

    陆云川贴近她耳边,“镇定点,我不会伤害她,我只想知道,他是不是真会为你不顾一切。”他冷冷地笑,“共产党要来了,告诉他,别想离开上海,不然,你就得跟你的女儿永别了。”

    君瑜蓦然僵住,瞪着陆云川,他却已松开手,脸上带着恶毒的笑,“他不敢留下来,只有你能叫他留下来!”他跨上汽车,君瑜靠着铁栅栏,慢慢软下去,咬着唇,却哭不出声,看着汽车终于越驶越远。

    浪愤怒地冲击着岸,发出雷霆般的吼声。

    岸边上,是一片兵荒马乱,人心惶惶,挤满了数不清的黑压压的人头,一块一块苍黑灰黄的是一部挤一部,慢慢移动的汽车,人们就拥挤在汽车的车轮旁奔走,全然忘记了危险。

    空气中充满的是种咸而臭,油腻的味道,热汗和着冰冷的泪水从每张脸上、身上蒸发出来,却又挥发不开,相互挤贴在一起的身体没有一丝空隙,连空气都仿佛凝固,却又一次一次被惊天动地的哭喊声躁动起来。

    这哭喊声延绵着,四下伸展扩散,终于连宽阔的天地也挤满了,装载不下了,就全挤进港湾里泊着的这艘灰蓝白条的邮轮上,而这已是最后的尽头,哭喊声就再也竭止不了地爆发开来,把邮轮也压得快要沉落下去似的。

    少男倚在船舷,看着中国历史上最凄惨的一幕。滔滔的大海也载不下这么多的生离死别,呜咽着,悲泣着。这将是半个世纪、一世人的分离。

    她闭上眼睛,从此以后,这所有人一世恨的,怨的,爱的,怜的,痛彻心腑的,缠绵绯恻的,放不下,忘不了的,终于都统统断绝了,再也没有犹豫了。

    这哭嚎声,是种不甘愿。然而再大的不甘愿,也改变不了。这浩浩荡荡的人群看起来虽仿佛势不可挡,却只是由每个渺小组成,渺小的全无任何选择,更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抵抗,唯有悲哀地卷在这洪流里,任由着心与身都支离破碎。、

    少男不忍看,却又不能不睁开眼看清楚。她要看清楚这块生她育她的土地。以后,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踏上这块土地。她不知道究竟是她遗弃了这块土地,还是这块土地遗弃了她,泪水再次迷糊了视线,在这最悲恸中别离,是上天给的最大的惩罚。

    她深深吸了口气,想要转身离去,怕自己再经不住这种离愁别绪,眼角的余光却突然瞥见一个人,她僵立住,几乎不敢相信。

    下面虽是一片人头攒动,然而她却是看得分外清晰明白,在靠海岸线的铁栅栏外,强弓着身子,用力抵抗着后面拥挤的人群,几乎整个人都贴在栅栏上了,眼睛却向着这边望。

    这原是极远的,远得几乎看不清对方的五官轮廓。然而,她却是那么清楚地知道是他,甚至看见他企望的、哀伤的、眷恋的目光,她的身子虽是僵硬住,心脏却猛烈地跳动着,似要撞开这躯体飞扑出去。只这一瞬间,她才知道自己依然是这么爱他,从来没有改变,都是这么爱他。

    过去的岁月仿佛虚空了,全然没存在过,她忘却了自己身在何处,仍然还是那个扎着两个辨子的自己,提着皮箱,毫不犹豫地跟着他就走了。

    她再控制不住自己,就要转身奔下船去,她只要见到他,才明白自己那份不竭止的爱。然而,就在他们对视的瞬间,在她恍惚的瞬间,在她刚刚明白的瞬间,强已经转了身,钻进莽莽人群中,顿时消失了踪迹。

    他永远地在她视线里消失了。她清醒过来,才知道,从来都是他放弃了自己,而不是自己放弃了他。

    她全身瘫软下去,挂在船舷上,想哭,却哭不出声,只有山一样沉重的悲痛压在心头,这份沉痛,会痛上一辈子,永远不会减轻,更不会忘却。

    她听到身后有很熟悉的说话声,是森。她转过身,在痛得不能承受的时候,想得到他的一点点抚慰,然而,一回身就看见森对面的君瑜。

    她仍是一身月白冰纹花的旗袍,臂上挽着磁青色薄纱,随着海风飘飘扬扬,飘逸脱俗的出众。少男的心口突然像被刀子剜了一下,莫名地想到强的出现,究竟是送自己,还是送她,他那种恋恋不舍的目光是为了谁?

    她不能再想下去,却止不住地想,一股酸楚不可抑止地冲上来,眼泪已滚滚而下。她连忙掉过头来,但森想必已经看见了,就算看见,也顾不上了。

    然而森并没有过来,使她想起刚才他们神色是有些异样。她擦干眼泪,再次转过头来,看见森和君瑜还是原样站在那里,两个人脸上都是惨灰一片,死一般的黯然。

    她立刻有种不祥的预感,顾不上自己的悲伤,走过来,“怎么了?”

    森没有回答,眼睛空洞无望的,只是看着君瑜。君瑜避开他的目光,勉强挤出点笑容,但笑容也是僵硬的,“我要结婚了。”

    “结婚?”连少男也觉得突然,忍不住看了森一眼。

    “我决定了,和强结婚,香港,就不去了。”君瑜轻轻地说,生怕说重了,森就会马上倒下去,也不敢拿眼看他,只对着少男,“我是来送你们的,保重。”

    她不等少男反应,在僵立的森的额头上吻了一下,转身走下甲板。风吹过来,吹落了她肩上的纱巾,像片青的云一般飘落在甲板上,她回了下头,却只看了森一眼,再忍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连纱巾都不及捡,匆忙而去。

    少男看着她的背影消逝,心痛得几乎窒息起来,强是真的要和她结婚了,这于她和森,都变成了同样不可以接受,又是无力反驳的事实。

    他最后的那一瞥是什么呢?她临别的一吻,又是什么呢?

    她知道森不会安慰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如何去安慰他,看着他一步步艰难地走出去,弯腰去拾那块纱巾,终于半跪在甲板上,用纱巾捂了脸,双肩抽搐着。他被这突如其来击得全盘崩溃了,再无力自恃。

    少男上去扶住他,把他慢慢扶起来。她总被他的痴心打动,虽然这痴心并不是为了她。

    她看见他眼中惨伤的、无可奈何的痛,看着他鼻翼努力噏动着,却仍是喘息过来,脸色变得苍白泛青,脚步也是踉踉跄跄。、

    “别难受了,这样,对她也许更好。”少男有些慌张了,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能不说了,多少对他有些安慰,也对自己有些安慰。

    “是,这样好。”森喃喃着,挣扎着走到船舷,然而已瞧不见君瑜的踪影。“这样好。”他重复说着,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他也曾无数次想到过分手,但真正发生了,才知道自己是承受不起的。

    他头脑里嗡嗡的一片,邮轮鸣了第一声号,四下的哭喊声突然雷动起来,汹涌地灌进耳膜来,栅栏被挤倒了,哭喊声夹杂着人落海时惊悸的尖叫声,乱成一片。这时,突然响了一排枪,尖锐而凄厉地直冲云霄,一下把哭声震憾住,顿时死一般静寂。

    一辆车蓦地闯进森朦胧的视线,他突然像被人从衣领里放了一块冰,冰冷澈心地清醒过来。

    车是敞蓬的吉普,陆云川站在车上,把静美高高举起来,向森得意地摇晃。

    被枪声震慑住的哭喊声再度爆发出来,而且更加猛烈而疯狂。人群疯了似的踏破了栅栏,互相践踏着向邮轮涌过来,邮轮再次拉响汽笛,仓惶地驶离了岸。

    君瑜像一叶孤舟,被人群推来撞去,被踩了,推了,挤了,也全然不知。她所有的感觉已然麻木了,全无知觉了。身后汽笛鸣响,枪声震天,她不回头,不敢回头,怕自己一回头,再没有离开他的勇气。

    她全没有一种牺牲的伟大,只有深入骨髓的痛。她追求了一生的爱情终于到了末了,竟是她自己亲手放弃了,她的爱已随着邮轮远去,消逝在海与天的尽头,等到回头时,海天一片苍茫,把一切都吞噬得不留痕迹了。

    她的心反而平定下来,了无牵挂的平静,叫了车,去军统处。

    车夫有些疑惑,“军统处?只怕早没人了,解放军就快要进城了。”

    “军统处。”君瑜坚持着,她相信陆云川是一定会等在那里的,他知道她早在他的掌心里,不见到她是不会离开的。

    然而,这次她却想错了,军统处早已杳无人迹,风吹着窗帘,满地来不及收拾的文件在风里翻飞着。没有陆云川,也没有静美。

    她愣愣地站着,茫然无措起来,远处,传来隆隆的炮声。她说不出的无力和疲惫,用背靠住墙,怕自己会倒下去。

    外面突然传来汽车声,接着就有脚步声匆忙地越来越近,她回过头,苍茫暮色中一个灰而长的影子投过来,她那颗死灰的心突然跳动起来,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随着船远逝的森居然会梦幻般出现在她眼前,用那又怜又痛,又爱又怨的目光看着她。

    她痛哭着投进了他的怀抱,就算世界末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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